今年農曆七月真是個不祥的月份,連袂而來的颱風造成嚴重水患,傷亡重大,軍機墜毀損失了十八名空軍官兵;日月潭遊輪翻覆,五十七名遊客慘遭溺斃,接著桃園八德鄉的地下爆竹廠爆炸,死傷共達五十多人;三重客運班車在台北橋上出事,傷亡慘重,不論這些鬼月鬼事是穿鑿附會,還是確有其事,不可否認的,這是一個很特殊的七月。
雖說交通工具的發展非常快速,但是仍然有些地方不得不使用落後的器具,台灣也不例外,像是「擺渡」,靠著一艘小舢板,一個擺渡人,溝通聯繫著河的兩岸,想起來好像蠻詩情畫意的,其實早已被馬達船所取代了,「澎,澎」作響的噪音,在漂浮著垃圾、膠袋、保麗龍瓶罐的臭河水上穿梭來往,還有什麼情調或氣氛可言?台北附近比較為人所知的渡船頭,大概是士林區社子島中國海事專科學校旁和對岸觀音山獅仔頭吧,另外一處是距淡水河口不遠的關渡竹圍里和對岸的八里,這裡的渡船近年因關渡大橋的通車而沒落,甚而停擺了。
數年以前竹圍──八里的渡船曾發生過翻船慘劇,確實的時間與死亡人數已不復記憶,只記得不僅三、二人而已,罹難者之中有一名是淡水D大的行政人員,暫且稱他王君吧,這王君是淡水沙崙地方人,北部地區的讀者對沙崙這個地名應不致太陌生,就是沙崙海水浴場所在地,海邊長大的孩子多半深識水性,泳技高超,入水有如蛟龍,王君在二十歲出頭時就拿到了國際紅十字會水上救生員的執照了,每年暑假期間戲水的人潮為患,當然也免不了會出現幾次溺水的事件,王君義務的在海水浴場擔任救生工作,後來進入D大工作,結婚成家,在竹圍買了一棟房子才搬離了海邊的老家,每天過著上班,下班的標準公務員生活。那一份固定薪水養家付房子貸款,日子過得並不充裕,太太在家管教兩個孩子,也無法外出掙錢幫助家計,王君每個周末下午和周日都到對岸的八里一個遊艇製造廠兼差,雖然辛苦了一些,只要家中大小平安健康,辛苦些也很欣慰的。
由竹圍到八里最近的路程就是乘渡船了,由陸路須經由北投、士林、台北橋、三重,繞一個大圈子,起碼要花一個半小時,不像現在有關渡大橋連接兩岸,過了橋就是八里了,方便得很。這一天是周末,傍晚遊艇廠下了班,王君騎著機車急急的趕到渡船頭,連人帶車的上了渡船,這是一天裡的最後一班了,秋天了,天色暗得很快,渡船晚間是停駛的,沒趕上就只能繞路回家了,這收班前的最後一趙,乘船的人、車、畜總是特別的多,大家都歸心似箭,好在渡一趟河也不過十幾分鐘的事,馬上就可以回家享受一頓熱騰騰的晚餐了。
王太太弄好了晚餐,擺上了餐桌,用紗罩蓋著,牽著一對兒女的手在門口等著,引頸遠望,小路的盡頭始終不見丈夫騎車的身影,若是加班他一定會打電話回來,還是沒搭上渡船走陸路?那得多花一個多小時,也應該會打個電話通知的,王太太自言自語著,突然那幾百公尺外的竹圍小街上騷動了起來,人們都跑出來了,有人猛敲著銅鑼不知在喊叫些什麼?幾分鐘後人群往渡船頭跑去,附近小店仔頭的老板匆忙跑過,王太太趕緊抓住他問:「出了什麼事?」那小店老板頭也不回的只叫道:「翻船了,通知男人們快去救人。」王太太心裡有一絲不祥的感覺閃過,帶著孩子也往河邊走去,又想丈夫是合格的紅十字會救生員,這小小淡水河大概還難不倒他,海邊長大的人,水裡來,浪裡去的,這樣一想又比較放心了。
渡船頭附近的河岸邊萬頭鑽動,救人的,找尋親友的,純為看熱鬧的,七嘴八舌鬧轟轟,問不出什麼結果來,只知道翻船了,天色漸暗了下來,陸續的有遇難者的屍體給撈了上來,也有僥倖獲救的,救護車悽厲的鳴,鳴哀號來來回回的奔馳,岸邊已有遇難者的家屬在焚燒紙錢,哀傷的哭泣著,火光照映著躁動的人影,交織成一幅詭異的景象。王太太呆坐在地上,任由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情的在旁邊嬉戲著。救援打撈的行動因燈光照明設備的不足,緩慢了下來,人們漸次散去,王太太牽著孩子的手疲累的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忽然想到丈夫也許早已回到家了,提起精神向家跑去,進了門,沒見機車,什麼都沒有,維持著自己出去時的樣子,確定丈夫沒有回來過的跡象,王太太一下子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癱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淡水沙崙軍方蛙人訓練基地也派出了一班兄弟前來支援,到底翻船時船上有多少乘客,並不確定,倒不是船家也遇了難,而是乘客是繳付現金而不售票的,只知道大約是二十多人,外加四輛機車及一些貨物,每有遇難者的屍體撈起,岸邊的家屬哭天搶地的號哭,也有那父母親人拿著遇難者的衣服高掛在竹竿上,一聲聲的叫魂,令人鼻酸。援救打撈的行動持續了四、五天,因天候不良下起大雨而暫停,王太太不得不安慰自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也許丈夫的遭遇就像那電視劇裡的情節那樣,自己游上岸去了,得了失憶症,忘了「我是誰」了,哪一天突然又回復正常了,自會回家來團聚的。渡船遇難的第七天,上午八點多鐘,王太太的六歲大女兒在門口等幼稚園的娃娃車時,突然叫道:「爸爸回來了。」王太太顧不得穿拖鞋,赤著腳就衝了出去,但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女兒卻堅持爸爸回來了而且衣服都是濕的,王太太心裡多少有了點譜。果然接近中午時分,電話鈴響,聽起來格外尖銳刺耳,沙崙派出所通知,淡水河出海口附近撈了一具浮屍,請她去看看。後來的事如何處理,王太太一點印象都沒有,心情太亂又加悲傷過度,只記得吩咐親屬把丈夫的遺體火葬放進陽明山的靈骨塔。
二個星期過去了,一天家裡突然來了一群陌生人,是來給王先生上香的,一對老夫婦帶著兒子、媳婦與孫子,進了門,老夫婦就令兒孫在王先生靈前下跪行嗑頭大禮,原來老夫婦的兒子也是那班渡船的乘客,王先生原已脫險上岸,卻迅速脫掉衣服鞋子,再下河搶救溺水的人,來回了二趟,才因精疲力盡再度下沉無蹤,王太太聽了才大聲的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停了下來反而冷靜的說道:「他原本就是紅十字會的義務救生員,就算不在那班渡船上,也一樣會奮不顧身的去救人的。」那一家人留下了地址、電話,請王太太爾後若遇到困難時一定要和他們聯繫。
王太太把事情從頭到尾的想了一遍,對丈夫而言,在救人的行動中付出自己的生命,也算是死而無憾了,既使事情重新發生,相信丈夫的選擇仍然是不變的,既然如此,自己就不應該再悲傷下去,想通了就打起精神來,在附近的電子公司找了個工作好撫養小孩。去報到上班的前一天,專程的上了一趟陽明山,把丈夫的骨灰領了出來,拿到了渡船頭,一淚一把的灑向黃昏的淡水河面上,無怨,無悔,只有愛。 (朱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