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育志
凌晨時分,加護病房的休息室桌上,擺了好幾份香噴噴宵夜,是大夜班帶來的,煞是誘人。我捧著熱呼呼泡麵,要暖暖飢腸轆轆,將就將就。才啜了幾口熱湯,本該寧靜的夜裡,突然傳來驚呼騷亂。
護理師秋蘋慌慌張張地跑進休息室,喚著:「快!劉醫師,快來幫忙!病人跳起來,力氣好大,抓不住了!」
我趕緊跟著往外跑,順手抄起方才扔在一旁的口罩戴上,這種混亂的場面可是一定需要的。
只見原本空曠的隔離病房裡擠得滿滿,大夜班人手全到齊了,有人按手、有人壓腳、有人保護管路,正忙成一團。這病人前天剛接受腎臟移植,恢復還挺順利,卻不知何故發起亂來。三十多歲年紀的他,身強力壯,在病床上掙扎著要爬起,整個大床都晃得厲害,吱軋吱軋響。
「放、開、我!讓我出去!」他拉嗓子吼著,「不、要、抓、我、啊……」
「快、去!快去救我的老婆!」
「放開我!放開我!」他的氣力很大,幾乎便要掙脫。
「剛剛是怎麼回事?」我衝上前去,打直手臂使勁兒壓住壯漢的膝蓋問。
「從禮拜一開完刀就都沒怎麼睡,不過今天較好,晚上會客時間完,他老婆回去後,就睡到剛剛。」秋蘋說著,邊在他腳踝綁上約束帶,「我本來在旁邊抽藥水,他就突然驚嚇醒了坐起來,開始拔引流管,一直要下床,還扯掉一條點滴。」床單邊上沾濕了一片,還參雜了些許血水。
「張先生!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我大聲地說,想要醒醒他的腦袋。
「我要出去!」
「你人在醫院,剛開完刀,這樣很危險耶。」我試著透過對話喚起他對人、事、時、地、物的印象。
「不、要、抓、我、啦!」他的吶喊聲依舊,全不理會。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我試著講道理,「你先放輕鬆躺好,我們再說好不好?」
「放開我!放開我!來不及了!快去救我老婆!」他使了全身的力喊。
「張先生,你太太晚上有來看過你,還記不記得?她人好好的,沒事,你放心。醫生都在這裡,你放輕鬆。」秋蘋提醒著要安慰他。
「危險!危險啦!有危險!」
「這麼晚,老婆應該在睡覺了,你放心休息好不好?」秋蘋輕了聲講,試圖軟化緊張的情況。
「我們打電話請太太過來好不好?」秋蘋使了個詢問的眼神。
張先生扭動的身軀稍有緩和,緊繃的手臂擺回了床上。這法子似乎奏效,我點點頭講:「撥個電話,請張太太過來陪陪他也好。」秋蘋轉了身要去聯絡「跟她說,沒有緊急的問題,不要急,慢慢過來就好。」我特別低聲交代了,請家屬莫要著急。大多數人接到醫院來電,總會慌慌張張,大事小事都急,反倒壞事,出了意外可就不好。
「不是啦!不是啦!放開我啦!」張先生忽地又奮力掙扎,力道越是厲害,手指勾到了頸子上的中心靜脈導管想扯下來。
「噹!噹!噹!噹!噹!」「唉呦!」「啊!」「嘿!」「不要亂拉!」吆喝,制止,警示聲鬧成一片。
「給他二c.c. Dormicum4!」我決定來點藥物弭平亂事,再這樣拼鬥下去,非常危險,肯定兩敗俱傷。
「放開我!放、開、我!」吼聲震耳。
「二c.c. Dormicum。」湘菁複誦了醫囑。
清澈的藥水溜進了管路,隨著靜脈回到心臟,幾分鐘內便會循環全身。藥力漸漸起,張先生緊繃的手臂鬆開了,雙眼迷迷濛濛被睡意籠罩,嘴裡胡亂念著,「小心,小心,計程車,闖紅燈……」
「呼,好可怕喔……」初出校園的秋蘋,算是經歷了第一場扎扎實實的震撼教育。
「本來都好好的,突然就飆起來,好可怕……」她喘著大氣心有餘悸。
「這就是『加護病房症候群(ICU syndrome)』。」我趁這個機會教育教育,能夠身歷其境,記憶才會深刻。
「什麼意思?」
「在加護病房裡,沒日沒夜,機器吵雜,人聲又多,患者常常處在昏沉沉、半睡半夢又半醒的狀態,不出幾天,意識便會有些紊亂。」甭說是病人,正常人要是整夜不眠開急診刀,還不也都糊裡糊塗,意識朦朧。
護理師湘菁經驗老道,舉了例說明:「對啊!對啊!什麼狀況都有。有人見到黑白無常;有人見到牆上爬滿毛蟲;有人嚷著要出院;有人說要去犁田種菜;也有人自以為在泡酒店,把主護當成陪酒小姐,還硬要塞給小費……」
「嗯,這也不能怪他。最近好像挺流行『制服店』的……」我插嘴補充說明,隨即挨了頓白眼。
打個比方說,人在重病下,腦子多少都受到影響。其實這比較像是過熱當機的電腦,會把腦子裡新的、舊的、對的、錯的、片段枝節的資料胡亂全湊在一起。經由言語吐出來的訊息,自然也是不成模樣。
「還有啊,胡言亂語,拳打腳踢也就罷了;最麻煩的是,常有家屬把這些夢話信以為真。」初次見到「加護病房症候群」的家人,都會相當震驚恐慌,對這些個虛虛實實的話語越是在意。言者渾渾,聽者卻是鑿鑿,逕自解讀成托夢通靈顯神通,鄉野傳奇是肯定流傳。口耳相聞,再荒唐虛無之事,漸漸也成了千真萬確。
「唉,上回有個老伯一直說我要害他性命,要偷他的錢,他兒子還幫忙投書告狀好幾回……」湘菁攤了手,搖頭無奈。
「這狀況要怎麼處裡啊?」秋蘋問。「讓患者睡個好覺,休息足夠就能漸漸恢復。要若狀況許可,盡快轉上病房,有陽光,有日夜,有家人陪,自然便會改善……」
「鈴……鈴……鈴……」我口袋裡的電話響起打斷了談話。
「學長,急診剛送來一個中年女性,昏迷休克,多處骨折,肚子很脹,可能有內出血……」曹醫師迅速報告了狀況。
「好!馬上來!」我快步往急診室去,經過隔離房時,瞥見裡頭睡熟了面容安詳的他;對於方才的話語,雖然心稱無稽,卻還是不免閃過一絲壞預兆。
「怎麼回事?」我來到急診室,只見床單地板斑斑都是血跡。病人已經插上了氣管內管,接上呼吸器,兩隻手臂都打上了粗口徑的點滴,正快速地注入靜脈輸液。
「四十多歲女性開車,被闖紅燈的計程車從左側高速撞上,多處肋骨骨折,骨盆骨折。送來時已經量不到血壓。肚子很脹,內出血應該很厲害。」曹醫師正在右胸鋪上無菌洞巾,拿起刀片,要放胸管。劃開的皮膚慘白黯淡,全不滲血。一個使勁撐開了胸壁肋間肌肉,穿透肋膜,大量的空氣伴隨濃濁的血湧出,熱氣騰騰。放進大號的胸管,立時便注滿了半個胸瓶。相當厲害的氣血胸,情況不妙。
我戴上手套,觸壓了鼓脹得腹部,圓滾滾,硬梆梆。胸腔、腹腔都大量出血;意識昏迷,可能也有顱內出血。這些個狀況單一樣便足以致命,更何況是湊一塊兒來,實在是大凶大煞。
「家屬連絡到了嗎?」這種緊急狀況須立刻進開刀房,家屬更要做最壞的打算。
「學長,她的先生跟我們醫院也有關係,可能沒辦法過來……」曹醫師正用絲線固定胸管,手勢甚是熟練。
「哦?」我倒吸口氣。
「這病人我認識,她的先生上星期才出車禍,也是送來這裡。」這可真是禍不單行,噩耗總是成雙。
「喔,是車禍的病人……」我問,「還在住院嗎?」
曹醫師搖搖頭,「腦死,已經做完器官捐贈。」
沉默了幾秒,「是禮拜一,捐腎臟的那位?」我問,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是啊,捐出了心、肝、腎、眼角膜。因為沒其他的家人,所以從住院到往生都是老婆一個人打理。竟然現在又出了意外,唉,這回可就沒人照看了……」曹醫師彎下身子,瞧著胸瓶的液面,長嘆口氣。
「會的,會的,會有人的……」我輕聲喃喃地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