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恢復知覺,是先由耳朵,其次是鼻子,再次是眼睛……
每個人一生中只能死一次,而我卻有幾次死亡的經驗。第一次死是在民國廿三年的夏末秋初,我應聘率劇團往河南南陽駐軍某軍之師長李勝三先生部隊中,演勞軍及堂會戲。這南陽出產玉,其成色較台灣玉佳,透明成分也強。此次名為勞軍,實則賺錢不少,且收獲許多玉器,都是各方人士贈送之上品。
我們到達後略加休息即開始演唱,一共演出六天戲,甚受各方好評。地方百姓一再要求多演幾天,但因要與到廬山受訓的諸將領同行,無法接受所請,故演畢即收拾行裝,次日一早即啟程。又因三日前下大雨,歸途路面被水沖斷,汽車難行,改乘騾車。我與從人中好友毛毛小姐同乘一車,車上左邊則坐著趕車的車夫。道路不平均是大小石塊,東搖西擺,震動不安。車行數里,到達一鄉村,因天氣炎熱,眾人都下車購買食物,挑選西瓜解渴。
我因二日前中暑尚未痊癒,此時又覺腹痛難忍,即要毛毛找一僻靜之處,以便「出恭」。這鄉村沒有真正便所,大小便在牆下,便後以草灰蓋之;也還合乎衛生,既沒蒼蠅,又可當肥料。正預備方便時,我突燃覺得眼前發黑,心中卻很明白,即向毛毛說道:「毛毛,我眼前發黑,大概是要見鬼了吧?」(我說這話時兩眼僅有如黃豆大的一點光,什麼也看不見了)
事後,據說當我說完了那句話,即刻跪倒地上死過去了。而我卻覺得飄飄然,好似身在濃霧之中,且望不見自己下半身,僅能見到上半身肩下為止,也不覺得是在走路,只感覺在往前飄。
天空本來紅日高照,是大好天氣,而我卻不見日光,僅覺一片灰色濃霧。一會兒我飄至迎面那座土牆,牆角下有個破洞,這個洞被一破缸堵著了,缸內裝的是豬食,及一木製水杓,缸旁邊兒有隻大豬。我順手挖了一大杓豬食餵那大肥豬,並且聽到豬吃食呱搭呱搭的聲音。
當我注視那豬吃食時,耳聽到有人叫我,聲音如同蚊子叫一般大小,不斷喊著我的名字「文蔚」,而我越聽越近,聲音越大,亂哄哄的且聞到有一陣陣的大蒜味兒。我慢慢睜眼一看,自己被人停放在地上的一塊門板上面(在北方如有人死亡,即將一扇門摘下來以做停屍之用)。
在我周圍站滿了人,他們仍不斷叫著我名字(這種叫法北方稱之為「叫魂兒」),原來我已死去多時矣。後來毛毛告訴我,當我說完那句話後,即刻倒下死亡,她驚叫起來,眾人慌了手腳,其中有位經驗豐富者,求當地人把廢屋的門板摘下一扇來,將我暫停於上,抬至空屋內地上。當地百姓說距此處八里之遙,有一老婦人會扎金針,可以請來試試看,或許有救,那人即飛奔而去,請來這位老太太,給我扎針,單是雙手即扎了十針,最後在我人中(鼻下唇上中間部位為「人中」)上,又扎了一針,這一針扎下很有效(這針雖然沒有經過消毒,虧她才將我救活)。據說後來僅僅送給了救命者一塊錢(銀洋),這一塊錢卻救了一條命。我所聞見的大蒜味兒,則是那位扎針的老太太口中及雙手上的蒜味兒。
自此而後我始知,人死後恢復知覺,是先由耳朵,其次是鼻子,再次是眼睛,等這三種知覺恢復了,大概就好了。
自民國廿六(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起,我即追隨政府由南京至蕪湖,率劇團三百餘人應聘至漢口大舞台演唱,復由漢口到湖南長沙,轉廣西桂林、柳州、貴州貴陽、雲南昆明等地演唱。
在貴州時,我生了一種怪病。起初是輕微感冒、打噴嚏、流鼻涕,後來就不對了,每天要用四、五條毛巾手帕尚感不足。說也奇怪,如在台上唱戲時尚可勉強過去,如不唱戲,每天打噴嚏可能打上好幾百個。我絕不是誇大其詞,在不唱戲時,就坐在痰桶旁邊兒,把流出來的鼻涕甩在裏面,而後用毛巾擦,擦得鼻子紅紅的,打噴嚏時全身會動,真連五腑六臟都會發痛。
廿八(一九三九)年冬天,雲南昆明派人前來聘請我。昆明氣候實在太好,真是四季如春,可惜氣候雖好,我的怪病仍不見好轉,噴嚏不誤。這個時候,有位自來水廠的廠長張先生向我學戲,他有位十分賢德的太太,是名門閨秀,不單文學好、品德佳,心地也善良,可惜未生過一男半女。我常以「女起解」中的戲詞「這樣的好人,怎麼連個兒子都沒有」來形容她。
他夫婦平日沒事可做,先生上班去,太太在家打毛衣,下班後不是吸鴉片煙,就是向我學戲,因他們常見我打噴嚏,那種痛苦情形真不好受,便告訴我有位留德的醫學博士李寶實先生開了家私人醫院,據說醫道很高明,常有許多人替他義務宣傳。他們希望我到李大夫的醫院中檢查,看是否能開刀治療。
經檢查後說開刀可以好,於是我向戲院老闆請了幾天假,掛了號。雖然鼻子開刀是小手術,但是也要家屬親人簽字方可,怎奈那時雖然有那麼多人跟我生活,卻連一個真正的親人也沒有,就以張氏夫婦暫充親屬簽了字(因他們與大夫認識)。
在我開刀前二日,曾見一小女孩,因鼻子開刀沒開好,而將鼻子兩孔間的那道軟骨牆弄爛掉了,原來是兩個了小鼻子眼兒,而變成為一個大鼻孔了,當時看上去感覺很不好看,但因那個小女孩不是在這家醫院開的刀,我倒並未受到她的影響。
開刀那天,張氏夫婦送我進入手術室,四下一望,見一個不銹鋼大盤子,裏面放著許多種刀子、剪子,另外一條玻璃上面有一條塗滿了藥的紗布,其長約有一尺半、寬約有一寸、厚約有半公分(這是開刀後用來塞進鼻子刀口上的)。因為這是小手術,坐上手術台大夫即施以局部麻醉,把我兩眼用布蒙住,且讓我自己雙手端著一個不銹鋼的腰子形盤子,緊靠著鼻子之下、嘴脣之上。
當時,我並未覺得疼痛,僅聽見剪了一剪刀,和「嗒嗒」兩小聲(大概是血滴到盤子裏了),緊接著又聽見以銼子來銼我鼻子骨頭的聲音。因為鼻子與耳朵的距離太近,這聲音顯得特別大。大夫是要銼平剪過的地方後,方始將那預備的紗布藥物塞進鼻孔內,以防灰塵飛入。不料我這時突然想起幼年間住北平時,在群強報館看見的一個中年男子。那人沒有鼻子,而是以一個龍洋(銀元)堵塞著原是鼻子的那個大洞。
當時我很驚奇的問義父戴正一先生,為何那人沒有鼻子?(戴公是北平最有名之愛好戲劇的「群強報」社長,凡是北平年輕有名氣的角兒,全是他老人家的乾兒子、乾女兒。)戴公以很嚴肅的態度說:「那是他做了壞事爛掉的。」他指的壞事生梅瘡爛了鼻子,在我幼小心靈中卻當了真,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所以始終不敢作任何不合理的事,誠恐鼻子爛掉。
再想起開刀前見過那個小女孩的光景,兩件事同時出現我腦海中;多可怕呀,萬一大夫手術不好,我鼻子豈不要爛掉?別人一定誤會我作了壞事啦?
就是這樣一怕呀,當時就嚇死啦。因為我是被蒙住了眼,那張氏夫婦雖然站在我左右,卻根本就沒看見我的緊張神色。最緊張時,我雙手左右一摸,拉住了他夫婦的各一隻手,後來據說先前拉得很緊,把他們的手腕子全拉出手印子來啦,不久就不拉了。鬆開手後,他們以為我不怕啦,在當時我的感覺上,已經走在昆明市最精華的地方,金碧牌坊下有家百貨店門前,那時已是萬家燈火,我背著手向內望,見許多人正購買物品,不斷出出進進,我卻並未進去。
就在這時,我感到鼻子非常疼痛,臉上蒙的紗布早已拿下去了,睜眼一看仍然在手術椅上,同時聽見他們說:「好啦。」原來我被往事嚇死過去了,據他們說心臟也停啦,約半小時,是大夫打強心針才恢復知覺的,不由得一陣心酸,眼淚往下掉,說:「我剛才都死過去半天,你們全不知道?」張太太也掉下同情的眼淚說:「這就好啦。」
在台上唱戲時,往往劇中人聽到某種可怕的事,來個「哎呀」之後即死過去,我早些時總以為是太誇張,不太相信,經過這次之後,才相信確有可能被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