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讀李元松老師的《生命智慧的對話》,序中有兩段話,看似寫的很不經意,但卻很觸動我:
「一般討論公案的著作,往往忽略了公案原本是『個案』——一『個』修行人面對迷悟問題,所產生的『案』例。古今禪典之中,這類案例,無論是居於指導位置的禪師,或是正受疑情煎熬的禪徒,莫不當之為生死大事——人生唯一的大事。由於忽略個案中的主角人物乃是傾生命力以赴,寧願烈火焚身、斷臂求法的這一心理背景,因此所作的剖析,每流於滿足知性式的說教,未能觸及求道者的深心苦悶;尤其有些公案的解析者更進一步推薦公案的意境,鼓勵人們認真參究、至死方休,此時所犯的錯誤則更為嚴重。這忽略了曾經使某個修行人開悟的案例,不僅經常只是那個修行人一輩子許多不完全開悟(光影門頭,非大徹大悟)中的一則;其次就算個案的主角,果真在那次機緣獲得決定性的悟見,但是對於後世不相干的第三者而言,倘要參究的話,則個案主角人物所具備的道基,是不可完全闕如的。」
我初學佛時,也非常喜歡參究禪宗公案,常常是眼睛盯著高中老師講著數學、物理,裝作很認真聽講的樣子,其實手上在桌斗持著一本禪宗公案語錄,在暗暗揣摩著其中的意思。公案吸引我的地方,一方面是其中涉及的故事往往具有情節性,讀起來很有趣;另外,公案中的禪師語錄顯示的境界的確很高,讓初學佛法的我見未曾見,甚覺受用,感到時時有悟,常生智慧,當然這不是開悟的悟,而是一種對於心性上小小的領悟,乃是基於第六分別識上的思悟。可以說,彼時年輕浮躁的我,上來就教我念佛,很可能面對佛法擺手而去,但禪宗的高峻凌厲、奇悟妙語深深地折服了我,可以說徹底顛覆了我的三觀,彼時對於佛法一無所知的我,很快在心底確信這就是我要找的真理所在。
然而沉迷了一陣,就發覺,這不是我的菜。凡夫思悟之力所及範圍有限,短綆難汲深泉,我很快便觸到了「悟」的邊緣,再想突破,若不改變身心習性,好好持戒修定,以致新悟,是斷然不可能的。此時再去天天研究這些老舊公案,自己都覺得膩歪,跟別人說起來,更像是耍貧嘴。之前一直保持著的對佛法的深入之美妙,此時也戛然而止,變得索然無味。
好在我很幸運,就在這檔口,遇到了淨土宗,初讀淨土書便隱隱感到這才是我能夠一直走下去的一條路,從那時起,這些禪宗書籍再也沒翻開過。
後來上了大學,一直到讀研,八年間,我驚奇地發現身邊對佛教有興趣的同學、老師,尤其是社會上的所謂精英人群、知識分子、藝術家們,幾乎沒有不喜歡禪宗公案的。常常在聚會飯桌上,三三兩兩甩出各種機鋒轉語,好像不說點這個不足以顯示其高明。
今天看到李這段話,回憶起當年的場景,不禁平添許多感慨。就像李說的,這些公案背後無不是古代修行者為了蹚出一條出生死路,「傾生命力以赴,寧願烈火焚身、斷臂求法」的心理背景下產生的。修行者內在生命的問題由點成片,由片成團,不斷凝結,聚集,最後成為一個具體而明確的、同時帶有個人獨特性的疑情,這疑情讓參禪者受到壓迫、煎熬,甚至寢食難安,此事不了,如喪考妣。此時,幸運的人遇到了高明的禪師,作為過來人的禪師,一句話甚至一個表情、動作,便令其妄念的鏈條瞬間打斷,剎那間瞥見、乃至契入實相。這過程其實如瘡出膿,倘若瘡自己沒有長熟,挑破也難出膿,若瘡已熟,輕輕一擦,膿便湧出。人們常常只看到禪者開悟的瀟灑與豪邁,卻不曉得其人死去活來多少次,修行者對戰爭發生在內在,敵人就是自己,靠著堅忍不拔的毅力,他衝破了多少艱難,付出了多少辛苦,降伏了多少煩惱,沒有人知道。而且,僅僅具備這些,卻還遠遠不夠,其人必定是高哲勇才之人,故而自古禪宗皆標榜唯接引上上根,這是有道理的。
那些今人看起來似乎不經之語,對於當事者卻有著移山填海、摘月換日之功,「虛空粉碎,大地平沉」這樣的話,絕不是誇張性的修辭語。而到了今天,它們卻變成了人們消遣娛樂、賣弄才華、裝點門面的廉價消費品。嗚呼!當初公案的主角們倘若看到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
李元松老師還有另一段話,說道:
「現代人在知識層面,雖然較古人寬廣得無法以道里計,卻缺乏古人堅忍、強韌的意志力,尤其可供今人麻醉的事物很多,人們無暇反省觀念的矛盾,更無意放下立即的享樂,去發掘內心不安、空虛的真正原因。今日社會除了能夠快速滿足表面意識的玄談空論和可以撫慰對鬼神、凶厄和死亡恐懼的宗教,較易贏得人們的喜愛和信仰外,重視人格淬煉、強調實證經驗的禪會有前途嗎?」
他講這句話是1991年,如今三十年過去了,時代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互聯網催生了更多更強的「令人麻醉」的事物。今天的年輕人們比30年前的年輕人們更加地膚淺、空虛,而且在膚淺、空虛的路上一路加速度前進,絲毫沒有剎車緩慢的跡象。所以,回頭再想:十幾年前我讀書時,還有那麼多人用禪宗公案或語錄裝點自己,而今時,連這樣的人竟然也已經找不見了,既無人作知性的解析,也很少看見人掛在口頭,人們把更多的追蹤力,投入了抖音、快手、微信、頭條……仔細看看,人們的眼神更加空洞與呆滯,精神越來越散漫,身體越來越孱弱。不是嗎?
1788年生的叔本華說:「一個人在等待某個人或者等待做某件事的時候,亦即在他坐著無事可幹的時候,如果不是馬上拿起手頭上隨便任何一樣物件——手杖、小刀之類——有節奏地敲擊起來,那麼,這個人就能獲得我的尊敬。這個人多半是在思考事情,但類似這種人可謂百中無一。」我沒想到兩百多年前的人已經是這樣了,看來古今皆然,只是今天愈演愈烈,今天已不是刀叉、手杖,一個東西就夠了——手機。這個小東西弄得這個時代的人們毫無專注力可言,一食之頃,手機可能在一個講法現場陡然響起鈴聲,也可能在你讀書寫東西時忽然震動,甚至它安靜地躺在桌子上也沒響,你還是會心裡想到:「會不會有新的內容漏看?」我們的注意力被一串串虛擬的內容分散殆盡,人們陷入集體無思考、集體無反省的洪流之中,在這樣的洪流之中,表面上物質的繁華,生活的種種方便順意,讓人更加心馳神蕩於外,內在則益加空虛乏力,讓人不覺間便喪失了基本的內省能力,而內省才是一切智慧的來源呀!
今天的人們既無力從洶湧的五欲潮水中抽身而出,也完全沒有定慧辨別修行的正確路徑,甚至無法真的分清楚外道與佛教。
總之,一切諸相皆是聖道之教與末法之機相違之相,教不應機,機不堪教,一切皆徒勞無益。《安樂集》中有云:「若教赴時機,易修易悟;若機教時乖,難修難入。是故《正法念經》云:『行者一心求道時,常當觀察時方便;若不得時無方便,是名為失不名利。』何者?如鑽濕木以求火,火不可得,非時故;若折乾薪以覓水,水不可得,無智故。」
在今天,匆亂忙碌、壓力山大的滔滔生活洪流中,尚有人口中還不時蹦出幾句「南無阿彌陀佛」,已是這個時代最美的修行圖景了。
所以,套用張澄基博士的話:「幸好還有一個淨土宗!」
慧淨上人也常說:「淨土宗是所有人最後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道綽大師一千年前即云:「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
宗道
2020年4月26日
Ps:
淨土宗固然不需行者具備堅忍、強韌的意志力,也不一定要拿出古人那種「傾生命之力,寧願烈火焚身」的求法精神,但對生死輪迴的恐懼總是需要有,想要解決生死一大事的願望總需要有,對自我罪凡本性的反省總需要有,對阿彌陀佛超世本願的完整、深入的聽聞總需要有。沒有以上這幾條,很難說一個人能將這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念到底。
然而,多年來據我的所見所聞,真的具足以上基礎根機者都不多見。所以,常常心中感受到弘揚這個法門真的很難。把人吸引過來不難,讓對方短期內念起佛也不難,難在真的讓念佛成為對方的生命,讓他獲得絕對的安心。常常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善導大師的一句「生死甚難厭,佛法復難欣」不斷在我腦海中一次又一次浮現。
「自信教人信,難中轉更難」,大師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雖然難,可還得做,活著一口氣在,不做這件事,還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