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坐階沿石上的回想——印順導師與故鄉的緣〉[1]讀後感
(一)俗緣
清.龔自珍《己亥雜詩》:
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闕陷好。
吟道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世間無常,充滿了各種缺陷,總讓人欲求不滿,患得患失,又因心眼蒙蔽,見理不明,雖再三(反覆)經歷「求不得」的挫折,卻依然放不下,總以為事情會變好,人間有希望。就這樣,繼續執迷、等待,浪費生命,隨業浮沉,直到命終,未了之情又忙著投胎轉世去了。
出身富足,家世良好,才學兼優而生活幸福的張鹿芹(印順法師),卻自嘆有如「芥菜籽落在瘦地裡,發不出芽」,又對子女自陳:「文弱多病、不會應酬、不會勞作的我,如沒有離家外出,怕也無法生存,還是要大家同受苦難。」而於二十五歲的年紀出家為僧,留給家人的是一個謎團:「年紀輕輕,為什麼會拋卻妻子兒女(妻子、九歲的女兒、十個月的兒子),遁入佛門?」外人雖不了解,卻只能諒解:「必然有他的道理,人各有所好,誰也不能勉強誰,誰也不能苛求誰。」出了家,此身此心已非舊時人,已歸法王家,因此阻斷了俗眷的纏繞,彼此隔著一襲袈裟[2],兩種世界,不便於互相牽扯:「待在家裡沒出路,所以就離家出家了。」離了家,就忘了家,皈依了三寶:「我的心,已屬於甚深的佛法,時時想到復興佛法,利濟人群。」[3]而六十年後(1994年9月)回鄉探親,面對子孫輩長久的思念與不解,卻只有一句「我不是來看你們了嗎?」大事化小,俗情化無,真的是「山清水秀」的個性。雖也不免人間菩薩的多情問候:「見到你的長函,『家』又在我心中重現。我的離家而去,對……沒有能盡教養的責任,尤其(妻子)內心創傷而又中年去世,我不能不有些遺憾!」但隨即轉回僧人本色:「然依佛法說:聚散無常,受苦或受樂,特別是動亂的時代,誰也是無法預知的,想遠大一些吧!」「一切都過去了,多想只是多苦!佛法說:不要想從前,也不要想將來,還是注意現在吧!」溫言的安慰,變成正法的開示,看似絕情卻深意,有如天風吹過而不寒,草木蓊鬱而不枯的蒼涼,人世的無奈中,有一分佛法的滋潤,也算是出家人對俗親眷的恰如其分的關懷與回報。就家鄉的親人而言,在俗情的依戀中,有雙重陌生:1.情感上的長久(時空)隔離,2.生活上的實質(僧俗)差異;為此,隨眾而稱「導師」、「師父」,心中雖眷戀,而威儀上不越分。
(二)法緣
至於其等身的著作中,由於體系的龐大,思想的複雜,幾乎涉及全體佛法的各方面,難免有思慮不周、見解不圓之處,更因為顧此失彼而引起誤會、爭議,又來不及審細的回應與答覆,或回而不圓融,答而不中肯,總不能讓所有人滿意,而留下一些教理上的公案,至今懸而未決;而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留《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只能各自從書裡找答案,或永遠無解。這也是有漏世間的常態,「信者恆信,疑者自疑」,各說各話,莫衷一是。正是:「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4]佛教史必將記錄其人生平,收藏其人著作,讚歎其人貢獻,評論其人影響,但是否客觀公允,就見仁見智了;每個時代的學人也可能以不同的眼光、新異的立場,持續對他做研究、引述及批判,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被遺忘而歸於磨滅。
在印順思想中有許多引起爭議的論題,尤其針對中國祖師所倡「淨土法門」(稱名念佛,往生西方)的評論,最讓人不悅不忍,以至於《念佛淺說》、《淨土新論》被部分激進的念佛信眾反擊而焚燒。
是什麼樣的內容引起傳統淨土行者的不認同?有人認為:一是法師提到了阿彌陀佛之淨土信仰與婆羅門教的太陽崇拜有關;另一是法師指出稱名與念佛雖簡單易行,但大乘菩薩的捨身度眾悲願大行也因而被忽略了。[5] 也有人說印順認為(1)淨土是大小乘共同嚮往且最理想之處。(2)特重「彌陀」淨土及「持名」念佛,是中國佛教承自西域的思想而發展的。(3)闡揚人間性的佛教,捨棄「天化、神化」的過時方便。[6] 更有人說是:(1)從現實的時空理解淨土,(2)以人間淨土為基礎的淨土觀,(3)萬善同歸的念佛觀。[7] 而印順法師在《淨土與禪》「八 結說要義」云:
我講的淨土法門,多是依據印度的經論,並不以中國的祖師的遺訓為聖教量,照著經論的意趣說,不敢抹煞,也不敢強調。所以與一分淨土行者,略有差別。
如易行道,不是橫出三界,容易成佛,而是容易學容易行,辦法比較穩當。其實易行道反而難成佛。
又如淨土的特色在依他力而得往生;然往生並不就是了生死。
為攝護這類初心的眾生,所以說勝方便的淨土法門。這是念佛法門的所被的主要根機;一到淨土,即使下品下生也可慢慢向上修學,得到成佛的結果。這是淨土法門的妙用,妙在往生必能「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可說是佛法中的保險法門,保險不會走錯路子。
淨土法門的好處,就在簡易平常。如說得太高了,怕不是立教的本意吧!
這麼說,也有其不可推翻的理據,只因立足點不同,是依「聖道門」而說,故不契應於淨土門的信仰。若轉一個角度,從「平等普救、本願他力」的大悲心、異方便來設想,則可了解:往生清淨的佛國,是人類共同的願望;而「稱名念佛」的簡易與普及,也無可替代。所以,印順法師的論點未能讓多數的淨土行者信服,且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印順本人的淨土理念是在「創造人間淨土」,而非「往生西方極樂」。
是立基於人本的(機────世智辨聰)的修行觀,而不是佛心(法────大悲廣智)的救度觀。
他說:「我這個人不屬於佛教中的一宗一派,就是實實在在地研究再研究。」或許是他所選擇的「研究」路線,影響了他對佛法的認知立場,錯引歐西之神話學來詮釋淨土教,誤會為太陽神崇拜或波斯拜火教──此乃世間學術的意識思維之侷限與偏失,為求所謂的客觀有據,而不得不忽略了信仰的真實。
另有人認為:印順著作中對「阿彌陀佛」、「西方淨土」及「稱名念佛」、「往生極樂」、「易行道」、「異方便」的相關議題,從1951年冬的〈淨土新論〉、1953年的〈念佛淺說〉,到1963年的〈往生淨土講記〉、1980年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跨越的時間長達三十年,其中的論述每有前後矛盾、自語相違,令讀者弄不懂他的真正意向[8],於是反擊的(淨土宗人)有之,護衛者(印順學派)亦有之,但雙方的言論至今幾乎仍無共識或調和的可能,多是各自表述,毫無交集,只能各尊所宗、各行其是。
然而,從這篇〈故鄉緣〉中,有一兩處似乎看到他個人的情意及生死的態度,仍是信受(彌陀)念佛法門的;故其弟子明聖法師「雙手合十,打著招呼,連連念著阿彌陀佛」;在勸女兒時說:「有空的時候就念佛、念《阿彌陀經》,念佛時要一心不亂,口到,眼到,耳到,心到。」或許在佛教的實踐上,他並不排斥以稱念(阿彌陀)佛名號來教人。因此,這不能說是自相矛盾,而是學問(顯)與實踐(隱)的分流。
相信,每個與他近身聞法或隔空私淑的人,今後仍可以從他的各種言行紀錄中,獲得不同的啟發與受用,也可能留下一些疑問與遺憾;但世間的風繼續吹,學佛的人不停步,在人生歷練與佛法用功上,各自過了一山又一山,也將如同印順法師此生的俗緣與法緣,就這樣「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對於淨土宗人,唯一可信靠、可確定的是「稱念彌陀佛名,往生彌陀淨土」,這不是任何世間學術的爭論所能動搖的。
南無阿彌陀佛
譯註:
1. 陸子康:〈閑坐階沿石上的回想——印順導師與故鄉的緣〉,《福嚴會訊》70期,2023年1月。
2. 願一襲袈裟,可遮塵世繁華。願一雙芒鞋,可踏冥陽兩界。願一輪明月,可照百世輪迴。願一柱檀香,可使法界蒙熏……。
3. 1925年,張鹿芹十九歲,閱讀《中論》,領略佛法之高深而嚮往不已。經四、五年的閱讀思惟,發現了所理解的佛法與現實佛教界差距太大,因此發願:「為了佛法的信仰,真理的探求,我願意出家,到外地去修學。將來修學好了,宣揚純正的佛法。」1930年11月30日(二十四歲)農曆十月十一,於普陀山福泉庵禮清念老和尚為師,落髮出家,法名印順,號盛正。
4. 南宋‧陸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
5. 釋長慈:〈關於印順導師淨土思想之詮釋〉
6. 楊惠南教授認為西方淨土的特色:1. 貶抑現實的娑婆世界,而讚揚西方的極樂淨土;2. 捨棄難忍難行的菩薩道,改以「易行」之方便;3. 先自利再利他;4. 只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可往生淨土,而荒廢了其他的福德因緣。
7. 聖凱法師:〈論印順法師的淨土思想〉
8. 卞達證:〈印順法師相信西方極樂淨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