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廣東雲門寺,位於粵北乳源瑤族自治縣東北雲門山下,有著千餘年的歷史,是中國佛教雲門宗的祖庭。二○一二年,雲門寺傳授三壇大戒。求戒,通俗的說,就是在一定的時間內學會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僧人。內容包括拜願懺悔,習學戒律,以及行住坐臥的姿勢,過堂穿衣的規矩等等。就是要把沙彌塑造成比丘,有人形容其過程就像鯉魚躍龍門。此期戒子共有三百多人,我和法願師同在一班。這位頭上有刀疤的出家人吸引了我,一個月的戒期結束後,我從一名沙彌變成了比丘,另外就是收穫了法願師這一段感人的故事。
我出生在鄉下,父母去世較早,是跟哥哥混大的。起初在鄉下混,後來漸漸長大了,鄉下的空間小了,就跑到城裏去混。剛開始是給別人打工,後來認識的人多了,便不再安心打工,又開始混,這回是跟著社會上的人混。
就這樣混了幾年後,生活漸漸有了起色,買了房,買了車,當然也付出了代價,進去過兩次。好在時間都不長,但印象深刻,就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樣經歷了幾次之後,我對很多東西開始厭倦了。其實在所謂的江湖義氣背後也是欲望和名利,有些事做得很不值得,付出的代價太大。
惡報現前
出來後就想做一點正經事,於是就與人合開了一家水廠,把山泉水過濾後灌桶賣。一個縣級市,銷量是有限的,原本人家賣得好好的,非得跟人家爭,其實應該是搶,就這樣與人結了仇。一天我回家,剛一下車,迎面過來三四個人,舉刀就砍,我下意識的用手去擋,結果兩隻手腕的筋先被砍斷,緊接著就是頭部、臉部、身上等處。起初還能勉強躲閃,後來就撐不住趴下了,整個過程大概也就五六分鐘,那幾個人就跑了。周圍鄰居趕過來,看到我血人兒一樣,都嚇壞了,不知該怎麼辦。
我雖然沒有一絲力氣,心裡卻是很明白,第一反應就是我可能會死,心裡很恐懼,身體也隨之顫抖起來。這時一位老婆婆用懇切的聲音念了一句:「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救救他吧!」真是不可思議,那聲音彷彿一下子就進入了我的心田,進入我的靈魂裏,既清淨又真切。我就像找到了生命的希望,一遍一遍地念著觀世音菩薩,求菩薩救我。漸漸的,恐懼感沒了,自己就像是被溶化了。一會兒化作一片雲飄蕩著,一會兒又匯入大海奔湧著,那種境界寧靜又自在,用語言無法形容,根本就不想回來。
幾個鄰居把我抬到車上,先是送我到一家較近的醫院,因為沒有救治條件,又去了另一家醫院。後來我的朋友們陸續趕到,有的忙著打電話找人,有的急著問我行兇者是誰。到了第四家醫院,也只是進行了一些包紮處理。到了第五家醫院,朋友終於把院長、主任等全部請到,給我插了很多管子,有輸血的,有輸液的,有輸氧的。後來,還是把我抬到救護車上送往城裏醫院才開始正式搶救。我平靜地看著他們焦急地忙碌著,依然還是念著觀世音菩薩,念得非常專注,不是用聲音念,也不是用意念或心力念,完全是一種至誠的求生願力在念,直念到看見有一片光出現,直到自己完全被那片神奇的光攝住,成為光的一部分。
在醫院裏昏迷了兩天後才醒來,眼睛睜開後又立即閉上,儘管周圍很多人在問我話,醫生也來了,我還是不願意睜眼,也不願意應答,很想再回到那個境界裏,可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就這樣躺著,努力地想,記憶開始慢慢恢復,疼痛感也隨之而來。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一堆人圍著,各種各樣的目光,七嘴八舌地問話,加之又餓又渴,還有刺鼻的消毒液味兒,別提多難受了。三天內,我沒說一句話,腦子像短路了一樣。從吊瓶的反光看見一個人也躺在那裏,頭上、臉上、胳膊上,渾身纏的都是繃帶,簡直就像是那個米其林輪胎的商標。很長時間,我都認為躺在那裏的是另一個人,心裡還有一種慶幸感,直到別人幫我翻身,才發現這間病房只有我一個患者。再看看吊瓶,那個傢伙也翻了身,我眨眼睛他也眨眼睛,唉,原來是我自己,終於看到自己的噩夢了。
住院三個多月,亂想了三個多月。剛開始每天想的都是自殺的理由和方法,以當時的情況,唯一可行的就是跳樓。我住的病房是五層,病房裏有陽臺,往下一跳就行。可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我也只是想想罷了,身體根本動彈不得,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生死難以自主的滋味。過了一個月,身體漸漸康復了,讓人攙扶著能下地走走了,這時候自殺的想法已被痛苦折磨成了仇恨,如何報仇成了每天思考的主題。每一次費勁的大小便,每一次半夜被疼醒,每一次冰涼的藥液滴進身體,都在時刻提醒著我,讓我時時都在心裡發狠,今生今世,定報此仇。
回頭想這件事,什麼因感什麼果,都是報應。人的一生就是在和苦樂榮辱、成敗得失、恩怨情仇等結伴同行,願意的就跟著走,不願意的就被拖著走,自己全然不覺,機械般地活著,也沒想過要解脫,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解脫,只是麻木了、習慣了。知道為什麼那幾家醫院不留我嗎?因為他們沒把握,也不相信一個幾乎連血壓都沒有的人還能救活,即便是到了最後那家醫院也不過是在「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後來見到我不但活了過來,而且還恢復得這麼好,醫生都感到驚訝。他們越是驚訝我心裡就越是相信,是觀世音菩薩救了我。自那以後,我就常常一個人沉思,在自己的內心裡尋找從前的自己,像是在仔細翻閱自己的履歷表,打量那些陌生的、熟悉的、過往的、現在的,許許多多的自我。經常假設當初如果不那樣就會怎樣等等,結果要麼是無奈的苦笑,要麼是無邊的悔恨,無一是處。於是經常在心裡自問:我這麼多年都幹了些什麼呀。
披剃出家
說起我出家的因緣, 還要回溯到幾年前。當初也是因為一件煩心事,想找個地方清淨一下,一位朋友就帶我回到他的老家。那裏有一個小寺院,只有一位師父,朋友和那位師父很熟,我們就經常去那裏和師父喝茶聊天。師父基本沒講過什麼佛法,只是應付我們的問話,簡單講一點出家人的生活。後來得知師父很想朝拜雲門寺,我們就一起去了,是我出的費用,那時還不懂什麼叫「供養」,也許這就是我入佛門的一個遠因吧。在雲門寺的大雄寶殿,我第一次聽到梵唄的聲音,震撼、感動……就好像整個身心被洗滌了一樣。特別是師父們繞佛時的威儀行姿,唱念時超然的表情,就像是從他方世界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們在雲門寺待了三天,這三天可以說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安靜愜意的日子,當時就生了個念頭:今生如果有機會,一定再來過這樣的生活。當時也就是心起一念,感得佛菩薩慈悲成全,結果就真的出家了。
從想自殺到欲復仇, 再到放下萬緣出家,這其中的經歷,在別人眼裏或許顯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直到現在,我也時常會覺得有些突然,回想這些經歷,然後摸摸腦袋,看看身上的僧服,思想也好,情感也罷,一旦跨度太大了,有時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大約過了兩個多月,身體漸漸恢復了,我就決定出院了。先是回到家裏,每天有好多人來,鬧得很,這讓我經常懷念朋友家鄉那個小寺院的清淨。真是心靈感應,沒幾天,那位朋友就來看我了,於是我們就再一次回到那裏。師父就好像知道我要來一樣,一間小屋已準備好了。師父也沒問我受傷的原因,每天起得很早,先是拜佛,之後是早齋,打掃院子。
等我起來吃完飯,我們或是院裏院外走走,或是喝茶聊天。慢慢地,師父見我心比較靜了,就很平常地對我講一點開示,告訴我,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因果,與別人無關,也沒有好與壞,關鍵是自己的看法,有時候自己的看法能改變命運。那些人不會無緣無故就來打你,你現在不應該只想恨別人,報復別人,應該想想事情的前因。所以現在你的選擇就很重要,要麼結束,要麼就冤冤相報,永遠活在仇恨裏。此後,師父又給我講了釋迦牟尼佛的故事,講了放下與解脫的道理,我也漸漸懂了,想想看,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重新再來好好活嗎?
在這個小寺院,我萌生了出家報佛恩的想法。我先跟朋友說了,朋友比較瞭解我的性格,知道我說得出就做得到,於是就和師父講了。師父說,出家是好事,但是他不能給我剃度,因為他曾經發願不收徒弟。他認為自己沒文化,也沒修行,怕誤人子弟。我是軟磨硬泡加「威脅」,師父終於同意了。我告訴師父,假如他不收我為徒,我就重回社會混。就這樣,師父給我剃度,帶著我又來到了雲門寺。
他原來就是在這裏出家的,為了我,他不但又回到這裏,還求師兄幫忙讓我讀佛學院。他在這裏看土地廟,我在這裏讀佛學院,可以說是他在陪著我,怕我退失道心。所以,我也在心裡發了一個願:欲報佛恩,先報師恩。
報佛深恩
我出家的行為很快就傳出去了,尤其是原來圈裏的人。別的不說,就說砍傷我的那幾個人,先是擔心害怕,後來聽說我出家了,開始根本就不信,認為要麼是我放的煙霧,要麼是有人開玩笑。當證實了我的確出家後,他們很是驚訝,要求來看我。開始我不想見他們,後來我師父說:「學佛就是要度人,雖然你現在沒有德行度他們,至少也應該讓他們心安吧。如果能讓他們也回頭從善,那就是你的功德。」功不功德我倒是無所謂,師父的話是一定要聽的,於是就同意見他們。他們跪在雲門寺山門前等我,說要我也砍他們幾刀出出氣。我說,俺們出家人連蚊子都不打,更別說打人了。有人拿出幾遝錢要給我作補償,我不收,他們也執意不肯收回,我就叫他們打普佛供僧。過年時,他們又來了,還帶著老婆和孩子,說是來陪我過年。這在社會上可是很大的人情,可對於出家人卻是麻煩。在師父的勸說下,我勉強陪他們吃了一頓飯,並再三申明下不為例。這期間我多次勸他們把此事放下,並善巧地說,是這件事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在某種意義上我還要感恩他們。這是我的真心話,信不信由他們了,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心到佛知就行。
出家後我就一直計畫將來做點什麼報佛恩,我一直關注一個社會邊緣地帶──監獄。我年少時曾經在那裏有過短暫的停留,感觸頗深,瞋恨心幾乎是那裏的絕症。想想看,在扭曲的思想、失衡的心態作用下,一個人是根本不可能發自內心懺悔改造的。於是,以怨報怨的想法就佔據了大部分人的思想,結果當然就是冤冤相報,惡果迴圈。我記得有一個犯人,因為老婆有外遇,他就用很殘忍的手段把那個使他蒙羞的男人殺害了,結果是被判了死緩。他老婆多次祈求他原諒,他卻不肯,最終是他老婆自殺了,留下一個孩子沒人照顧。聽到消息後,他後悔的直撞牆,就是想自殺。我們輪流看著他,陪他說話,他整個人已經徹底崩潰了。可惜那時候我還不懂佛法,所以也只能東一句西一句胡亂說,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另外,當下社會弘揚佛法的環境不好,佛教信眾群體老化,社會上的年輕人寧願去聽企業家講財富故事,也不願意抽空聽聽佛法。弘法度人要隨緣盡分,我有過監獄生活的經歷,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與犯人交流溝通。那些人所謂的爭強鬥狠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心裡最空虛無助。尤其是在「裏面」的時候,更容易靜心傾聽,更容易認識自己,自然也就更容易相信和省悟。試想一下,當一個充滿了瞋恨的人真心地悔過,真心地說一句「我錯了」,那該是怎樣的結果。再假如一個即將和這個世界揮手做別的人,行刑前聽聞到了佛法,真心地懺悔發願念佛,不但沒有瞋恨心,甚至還沒有恐懼感,一心念著阿彌陀佛聖號出發,蒙佛接引往生西方後,報恩再來,那該是怎樣的殊勝啊。
(轉載自《淨土》2012年第三期 作者:釋德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