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战役期间,我住在上海法租界四明村,当风声紧急时,将儿媳辈遣归乐清瑶奥,以减轻临时应变的困难。战事既作,租界时有流弹伤人之事,所以非万不得已,不愿出门。但蛰居兼旬,委实觉得无聊,於是穿件蓝布衫,戴一顶破帽,预备去算命,我是反对算命的,前面已经说过。这是我有生以来,自动算命仅有的一次。
上海的命相馆,都集中在浙江路与五马路之间。我由永安公司折向浙江路,走不上数百步,见右侧有一命馆,榜曰「江天晓」。我想:这名字倒不俗。时因战争关系,百业清淡,各商店大率「半开门」。命馆更可怜!我遂推门而入,阒无一人。乃大声呼唤:「有人麽?有人麽?」时阁楼上忽应声道:「有!有!」於是两步并作一步,缘梯而下,问什麽事?我答:「算命。」他听到算命二字,不觉笑逐颜开,立向案头取一价目表递给我说:「你要哪一类?」这张价目表,起码是三角,最高是五元。也有一元、二元、三元的。我遂答道:「想算一元的。」讲好价钱,他把我的八字一排,忽然问道:
「先生!你现在作什麽事?」
「在布店里做一个小夥计。」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小夥计?」他以十分惊奇的眼光投向我。同时,似在等我作进一步的答覆。
「是的,我是个布店里的小夥计。」
他仍带着怀疑的态度,走向我背後,将我左肩胛一摸,仍恢复他的原位说:
「先生,请不要骗我,你不会是布店里的小夥计!」
「不会骗你,我真的是协大昌布店里一名小夥计。」
天晓得,上海那时是否有间协大昌布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为仓促应变,同时不要使他看出破绽起见,不得不瞎扯一顿。
这样争执了一回,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最後还是由我自作调人说:「好啦!我是来算命的,我说是布店里的小夥计,你始终不相信,那就请你照我的八字来说吧。」
他赞成我这个调停办法。於是说:「先生!你如果真是在布店里做名小夥计,那未免太可惜了!就你的八字来说,该做银行行长。如果入政界的话,你於三年前,已经做了财政厅厅长。」
「什麽?财政厅长?」我故作诧异的问道。
「是的!财政厅长,是国家的简任官。」
「简任官,什麽叫做简任官?」我又故意的问道。
「简,是竹头简。简任,比荐任高一级。」
我暗地里十分佩服这位命师。我确实做过银行大班,而且自民国二十二年起,做过甘、陕两省的财政厅长。尤其不可思议的,他说我的性情,简直连家人也没有这样清楚。
於是我同他寻开心地说:「我有几位好友在政府中做事,想写封信拜托他们,替我想个办法,你看怎样?」这时,他似乎很相信我确是上海协大昌布店里的小夥计了。遂毫不踌躇地答道:
「好的!好的!赶快去信,我要替你道贺哩!」
「那麽,依我的八字,你说什麽时候,会有喜信?」我又故意地问题。
「大约立冬以後。」他将我的八字细细地详了一回说。
「好,谢谢先生的指教,但望所言不虚。」遂起身告别。
归後笑语内人:「我们做了十余年的夫妇,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及命师一席话那麽深刻!」内人笑道:「你这样赞叹这位命师,如果是女的,我一定介绍给你做第二位太太,让她可以天天替你算命。」
到台湾後,一度因南君怀瑾之约,同去看一位熟知命理的朋友。
我问:「三度想出,都未成功,这是什麽道理?」
他答:「你的八字,贵人很多,怎会能出家?」
这句话提醒了我,使我对於命师的席话,得到解答:我的八字,劫财很多,劫财是表示不是正财。再明显地说一句:劫财是指不是自己的财说的。譬如我做过银行行长、财政厅长、税务局长、经理处长等职,所经手的财,委实不算少数。但这所经手的财,都与我本身不相干,在命理上说,都是劫财,不是正财。正财才是自己的。我的八字,除劫财外,还有许多贵人,又有一颗印,命师就凭这些理论,断定我该作银行行长、财政厅长。那麽,命运确实也有它自己一套逻辑作根据,这要看当事者如何「神而化之」?不是普通无灵知的命师所能为力而已。
因此,我觉得中国传世很久的每一事、每一物,其中必定皆有它的哲理存在;当我们未曾细细研究了解以前,最好还是抱「多闻阙疑」的态度,不可武断地「大胆假设」,一概斥为迷信!不过命师对於我性格的推断,究以什麽为根据,我至今还没明白。倘此关能被我参透,那当我们回去大陆的时候,如穷得无可奈何,去南京夫子庙,摆个「相天下士」的摊子,相信也可混日子。
读者不要以为我这想法是没出息。中国被称为第一流良史的司马迁,在他那部大作《史记》里,却为〈日者〉、〈龟策〉,写了两篇有声有色的大文章。〈日者〉、〈龟策〉,就是今日所说的算命先生与卜卦先生。司马迁是个「平民主义」的史学家,他那部大作—–《史记》,有许多很大胆的创作。他的目光,不仅烁破四天下(淩行婆对赵州语),简直照耀千余年後的今日。
说到这里,我更想起铸英小学坐冷板凳的时候,与黄冠儒同访虹桥镇商会会长倪衡廷先生,他是前清秀才,坐既定,先生双目盯住我,很仔细地端详了一回说:「你的相貌,不会久困风尘,幸自努力!」这是我初次与先生见面时的话。迄今六十余年,对国家、社会,无有寸进;回首前尘,有负长者期望,只觉惭愧而已。
风监之学,中国发源甚古。史称:舜目重瞳,文王身有七十二痣,孔子顶如山丘,皆是异相,与常人不同。范蠡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文种不听,终致杀身之祸。世传曾文正公亦精此道。大抵阅人既多,自可得个彷佛。所谓,「诚於中,形於外」,是相学的根据吧。
朱镜宙《梦痕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