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佛欣法師
摘要:長期以來,後人對於鑒真大師,除了著重梳理在中日文化交流上的世所矚目的成就之外,對於大師個人的修持上,人們多重視鑒真大師在律宗上的成就,亦有人提出他與日本天台宗緊密關係,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鑒真大師與淨土宗的關聯。本文依據有關文獻,試從鑒真大師的時代背景、修行環境及弘法歷程探賾索隱,探索鉤沉鑒真大師在淨土方面的信仰。
關鍵詞:鑒真大師 淨土信仰
鑒真大師(688—763年),唐代高僧,師承精通「五明」之律宗巨匠道岸、弘景,一生持律授戒,獨秀無倫,前後授戒度人略計四萬有餘、澤及遐邇,道俗歸心,仰為「江淮化主」;後又以「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之大悲心,東渡日本,在日本講學戒律,開壇授戒,成為日本律宗之開宗祖師。
鑒真大師不僅將佛法送到日本,還將我國盛唐時代的建築、雕塑、繪畫、書法、文學、印刷、醫藥等文化和科學技術帶到日本,推動了日本文化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被日本人民譽為日本律宗的開山祖、醫藥的始祖、文化的恩人。
在修學佛法上,鑒真大師不囿於宗派門戶,博學廣知,他一生除講授戒學,開壇授戒,在東渡日本之前就主持造寫《大藏經》三部,以此推斷,大師於諸宗都有深入的涉獵。然而因他一生弘法中以弘揚戒律為使命,其戒律上的成就和影響光芒萬丈,一定程度上掩遮了在別宗的成就,後亦有人研究大師在天台宗上的造詣,但迄今尚缺乏討論鑒真大師與淨土關係問題的專著或論文,在此筆者不揣淺陋,纂集史上相關文獻資料,專意討論大師與淨土宗的關聯,深願以此拋磚引玉,能有更多人關注於此。
一、家家彌陀佛的盛唐淨土信仰
鑒真大師出生於唐中宗嗣聖五年(688年),又經歷了「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這個非同尋常時代,可說是佛教的黃金時代,佛教各大宗派的創立、發展使佛教得到空前的發展。
約在635到655年之間,就在鑒真大師出生的不久前,被稱為「彌陀化身」的善導大師楷定古今,創立了淨土宗,開顯了速成佛道的法門。大師念佛精誠,戒若冰清,道行高深,超凡入聖。一生教化極其廣大,不可思議。傳記中記載:大師入長安三年,化得滿城歸信,士女歸者無數,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屠夫失業,滿城斷肉;大師寫《阿彌陀經》十萬,普遍流通,現代考古遠至新疆竟然發現有大師親手抄經本,傳載大師曾到湖北襄陽為貞固傳授「彌陀勝行,唯行念佛」可見大師教化區域十分廣大。大師弟子中,有誦《阿彌陀經》十萬至五十萬遍者,有日課佛名自一萬至十萬者,其間得念佛三昧者、成就往生淨土者不可具述。
永隆二年(681年),大師示寂,神歸淨土,身體柔軟,容色如常,空中異香妙樂,久久方歇。其弟子葬大師遺骸於終南山麓神禾原,立十三層「崇靈塔」,並於塔旁建香積寺,高宗皇帝及武后常往敬禮,大興供養。
鑒真大師出生在唐武則天垂拱四年(688年),也即善導大師往生後僅七年,此時純正的淨土宗信仰正普行於大唐天下,洶湧澎湃的願生淨土之佛教形勢衝擊著社會各個層面和角落。大師出生在一個佛教家庭,且稟賦聰穎,氣度恢宏,從小常隨父進入佛寺,《唐大和尚東征傳》中記載「其父先就揚州大雲寺智滿禪師,受戒學禪門。」在家教及社會大背景之下,大師此時不可能不接觸、瞭解到淨土宗。
二、淨土大寺——實際寺受戒之緣
《唐大和尚東征傳》中記載:「 唐中宗孝和聖皇帝神龍元年,從道岸律師受菩薩戒。景龍元年杖錫東都,因入長安。其二年(708年)三月二十八日,於西京實際寺登壇受具足戒。荊州南泉寺弘景律師為和尚。」
傳記中提到鑒真大師受具足戒的寺院——實際寺,正是當時京中的淨土大寺。淨土宗開宗祖師善導大師晚年(約668年)曾長期居住在這裡。至今聞名於世的河南洛陽龍門盧捨那大佛,就是大師住持實際寺期間,受唐高宗敕命主持雕鑿的。而且大師也正是在這裡預知時至,念佛回歸淨土。
善導大師的著名弟子之一的懷惲,曾於大師座下侍座十餘年, 盡得真傳,繼承師業,專弘淨土念佛法門。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年),懷惲被任命為實際寺寺主。他在此寺「綱紀僧徒,規模釋族」,「講《觀經》、《彌陀》等經,每數十遍」,宣傳「乘佛願力」往生淨土,超脫生死,並在寺內建淨土堂一所。內造阿彌陀佛及觀音、勢至二脅侍像,堂內供奉的織畫淨土變相圖,極力闡揚其師父善導大師的淨土思想,堂內供奉的阿彌陀佛淨土變相圖完全依據善導大師的《觀經四帖疏》的內涵而繪製。
大足元年(701年)懷惲安然圓寂,逝後唐高宗追賜「隆闡大法師」之號。寺內淨土院,被稱為京城之最妙院,亦可見實際寺的淨土宗思想的濃厚。
年輕的鑒真大師在此受具足戒,史料記載,他曾在這裡研習佛法一年多,此時距善導大師高徒懷惲在此弘揚淨土時間僅七年之差,不難想像,此時的實際寺仍舊是淨土信仰異常淳厚熱烈的長安大寺,加之善導大師淨土餘德化導不息,鑒真大師在這樣的環境受到淨土宗的很深的熏染和影響,應是自然情理中事。
值得一提的事,有學者考證,鑒真大師在實際寺目睹淨土堂內的西方三聖像及織畫淨土變相圖。後東渡日本,抵達奈良,將此淨土變相圖完整地複製到日本,這就是日本「當麻曼陀羅」的由來。目前,「當麻曼陀羅」在日本已經是國寶級文物不僅最古老,影響也最大。
三、天台宗人必求淨土
日本凝然大師《三國佛法傳通緣起》(卷下)記載說:「鑒真和尚是天台宗的第四祖,隨弘景律師受具足戒,並學台教。弘景是南山律師(文綱)親度授具弟子,隨章安大師學天台宗。」
由此可見鑒真大師不僅在律宗上的不凡成就,在天台宗上亦有高深造詣,特別是對日本的天台宗影響深遠。
而歷史上,佛教八大宗派中,相比其它六宗,天台宗實與淨土宗有著最深的因緣。
天台宗的經典《法華經》與淨土經典有著甚深淵源,經中《藥王菩薩本事品》言:「聞是經典,如說修行,於此命終,即往生安樂世界,阿彌陀佛、大菩薩眾,圍繞住處,生蓮華中,寶座之上。」這與淨土經典所描述的眾生命終往生情景完全一致,蕅益大師曾言《阿彌陀經》為「《法華》秘髓」;而本經《方便品第二》中言:「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稱南無佛,皆已成佛道。」完全可以為淨土宗念佛往生成佛做一大註腳;又其經中,觀世音菩薩為阿彌陀佛的右脅侍,普門示現三十二相大慈大悲救度眾生,也無不透露出導歸淨土之消息。
智者大師是天台宗的開宗祖師,大師自誕後,臥必合掌,坐必面西。他一生致力於天台宗的實際創宗和天台教義的宣講,於天台義理中兼弘淨土法門。受其師父慧思大師末法思想的深刻影響,並以一生之經歷為借鑒,把一生所行功德成就,回向往生西方淨土。化緣畢時,命人施床東壁,面向西方。專稱阿彌陀佛,又令多燒香火,唱無量壽經題竟,讚曰:四十八願,莊嚴淨土,華池寶樹,易往無人,火車相現,一念改悔者,尚得往生,況戒慧熏修,聖行道力,功不唐捐矣。往生前,則言「吾諸師友,今從觀音勢至,皆來迎我。」故知智者之師及友無不皆歸淨土。
大師之徒天台五祖章安尊者,亦是求生西方。章安臨終之時,忽起合掌,如有所敬,三稱阿彌陀佛,顏色愉然,就臥而逝。後之四明知禮、幽溪傳燈、靈峰智旭直至近代諦閒大師等諸台宗祖師無一不廣弘淨土,求生西方。故史上四明尊者言「不肖之徒,輕欺生死,不求不退,於斯要術,生謗障人,痛哉痛哉。」故知台宗不求往生極樂者,即大師所謂之不肖之徒。正因為此,史上一直有 「台淨不分家」之說。
鑒真大師晚於智者大師百年左右,正是台宗子孫受宗祖智者大師影響紛紛求願往生西方之時,精研台宗的鑒真大師蓋亦應從之。
四、親教弟子念佛生西
《唐大和尚東征傳》中曾記載:
次至吉州,僧祥彥於舟上端坐,問思托師云:「大和尚睡覺否?」思托答曰︰「睡未起。」彥云︰「今欲死別。」思托諮和尚,和尚燒香,將曲幾來,使彥憑幾向西方念阿彌陀佛。彥即一聲唱佛,端坐,寂然無言。
此段文字記述了鑒真大師第五次東渡時(天寶九年,公元750年),弟子祥彥病逝時的場景。
祥彥早年即隨鑒真大師出家,祥彥又是第一位發願跟隨大師東渡的弟子,且後來的五次東渡,祥彥一直追隨大師左右,矢志不移,可想見乃是大師非常器重之高徒。
今大師眼見其弟子瀕於棄世,果斷教以稱念南無阿彌陀佛聖號;祥彥從師之教,只一聲佛號即便安然往生。
對於最為器重,最是心愛的弟子,瀕於臨終,作為師父的鑒真大師,一定希望其下生能至最好的去處,所以一定以最殊勝珍貴的方法相送。而大師正是選擇以彌陀名號送弟子往生,由此可知,鑒真大師素知阿彌陀佛無條件地救度一法,相信一切人臨終一聲念佛亦得往生。
鑒真大師此舉可為淨土宗臨終助念之法,而臨終助念正是善導大師所發明。
五、淨土聖地「留連」處
祥彥往生之後,時隔不久,鑒真大師就特別朝拜了廬山東林寺,《唐大和尚東征傳》中記載:「從此向江州,至廬山東林寺,是晉代慧遠法師之所居也。」
作為淨土宗高僧的慧遠大師,曾在廬山三十年,「影不出山,跡不入俗」,潛心佛學,廣弘淨土,闡揚佛理,著述佛書,形成「眾僧雲集、四海同歸」的局面。並在此與123名僧俗名士結社念佛,同修淨業、共期西方,後蒙接引而得往生者甚多。東林寺遂為南方佛教中心,也是與淨土的淵源最深最早的聖地,鑒真大師正是懷著對祖師的崇仰,對淨土的嚮往前來朝拜祖庭的。
《唐大和尚東征傳》中是這樣描述的:「和尚留連此地,已經三日,即向潯陽龍泉寺。」
《唐大和尚東征傳》是日人真人元開根據思托寫好的《大唐傳戒師僧名記大和尚鑒真傳》改寫而成,思托前後一直隨大師東渡,對於大師到達每一方土地,每一段經歷,自然都有切實的觀察與體會,他在此段文字中用了「留連」二字,這是記敘東渡過程中於其它地方未曾用過的詞語,此中透露出大師對東林寺依依不捨之情,這種感情對於一位經歷了五次東渡失敗之後的大師而言,不會僅是一種對地域景色或某位祖師的眷戀與崇仰,更是一種深體娑婆世界濁惡痛苦嚮往淨土、親近淨土的法喜。
鑒真大師在東林寺流連三日之後,文中又寫到「即向潯陽龍泉寺」,龍泉寺為慧遠大師初到廬山,《梁高僧傳》記載:「見廬峰清淨,足以息心」,決定在此定居,建精舍龍泉寺。《唐大和尚東征傳》言:「昔遠法師於是此立寺,無水,發願曰:『若此地堪棲止者,當使抽泉。』以錫杖扣地,有二青龍,尋錫杖上水即飛湧。今尚其水湧出地上三尺焉,因名龍泉寺。」龍泉寺是慧遠大師精舍,鑒真大師在朝拜東林寺後,又「即」(馬上)向龍泉寺,兩處淨土的聖地,不忍漏於任何一處聖跡,由此可推知此時的鑒真大師對淨土信仰的用心深切。
六、化畢分身歸淨國
對於鑒真大師圓寂時的境況,《唐大和尚東征傳》中記載:「是歲五月六日,結跏趺座面西化,春秋七十六。化後三日,頂上猶暖,由是久不殯殮,至於闍維,香氣滿山。」這裡寫到大師「跏趺座面西」,而且大師曾經在祥彥臨終時也是「使彥憑幾向西方念阿彌陀佛」。
後世有人提出,大師東渡日本,臨終面對西方大唐故國,實是俗情必然,然而筆者更願相信,作為精神境界早已超越國界民族的大師,更是一種終極歸宿的象徵。
「面西」,也即面朝西方,毋庸贅言,西方在淨土宗有其特定的含義,在《佛說阿彌陀經》中有云:「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西方對於淨土行人來說有著神聖的意義。天台智者大師一生求生西方,生時面西,坐畢向西,臨終亦「右肋西向而臥」,寂然圓寂。鑒真大師面西坐化,瑞相殊勝,從中透露出大師臨終求生西方淨土之意。
無獨有偶,前述祥彥往生細節,大師亦令祥彥面西稱佛,兩個情節相映如一,互相參輔,可知不但大師自身求生淨土,且應該對所有弟子都有願使生西的勸諭。
鑒真大師入滅後,隨大師東渡的弟子和日本國的信徒紛紛寫懷師之詩文,從後人懷念大師之德的詩中,也可作為大師求生西方的佐證。
大師的一位弟子釋法進有一首《七言傷大和尚》:
大師慈旨契圓空,遠邁傳燈照海東。
度物竹籌盈石室,散流佛戒紹遺蹤。
化畢分身歸淨國,娑婆誰復為驗龍。
詩言「化畢分身歸淨國,娑婆誰復為驗龍。」詩中明言大師最終回歸「淨國」,淨國喻示著極樂世界清淨國土。法進是歷經千辛萬苦,跟隨鑒真大師六次東渡者,與大師出生入死,風雨同舟,幾十年侍伴大師左右,且德行高韶,當時鑒真大師被尊為戒壇第一和尚,釋法進被尊為第二和尚,想必最是瞭解大師的內心歸處。
另一首日人刷雄的《五言傷大和尚》中也有類似的詩句——「哀哉歸淨土,悲哉赴泉場」,也提到了「淨土」,如此種種,皆可佐證鑒真大師面西坐化實有求生西方淨土之深意。
七、結論
鑒真大師生活的時代與淨土宗開宗祖師善導大師時隔較近,幾乎同一時代;年輕的鑒真大師的受具足戒所在實際寺,是唐朝長安城淨土宗大寺;大師所修行的天台宗與淨土聯繫密切;大師在弟子臨終是教念阿彌陀佛往生西方;大師朝聖淨土宗初祖慧遠大師的廬山東林、龍泉兩寺;大師化時面向而逝。這些都透露出大師與淨土宗深厚的因緣和至誠的信仰,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鑒真大師是一位信仰淨土宗的律宗高僧。
還應指出,像鑒真大師這樣律淨雙修高僧在歷史上並非獨有無雙,相反,在歷史上,學修律宗,弘揚律宗同時兼學淨土的高僧屢見不爽。
律宗創始人南山道宣律師精研戒律,卻發願往生兜率淨土,且一生長行淨土般舟三昧,屢獲種種靈奇感應;宋朝靈芝元照律師早年深探律海,發大誓願常住娑婆五濁,救度群生,後遭重病,神識迷茫,無奈之餘,持念彌陀名號,得愈疾病,頓覺前非,自是以謙恭心,專尋淨土教門。一心專持四字名號,二十餘年,研詳理教。撰述《阿彌陀經疏》、《觀無量壽佛經義疏》等,闡揚念佛義理;蕅益大師,早年弘律心切,後遭遇大病,悟得禪是佛心、教是佛語、律是佛行,將禪、教、律統攝於淨土念佛一門,發願專心求生淨土,晚年選定《淨土十要》,提倡念佛往生;明代寶華山見月律師、茂林律師、香雪律師都是兼修淨土法門;近代律宗被尊為重興南山律宗的十一世祖師的弘一大師同時也是淨土宗高僧,大師一生極其仰慕淨土宗高僧印光大師,自行念佛,教人念佛,臨終莊嚴地往生極樂世界。
世間事有其事,必有其理,此種歷史因緣絕非偶然現象,背後有何緣由道理呢?
筆者認為,佛教戒律,實為各宗之基址,不持律,則各宗之真益難得,如修萬丈高樓,地基不堅固,則未成即壞,故律宗屬於諸宗之基,佛教大廈正是建設在此基石之上。
而淨土宗以求生極樂為宗旨,實是釋迦牟尼佛出世本懷,三根普被,眾生一旦往生淨土,則永出輪迴,畢竟成佛。故淨土,實是一切法門宗派之歸宿。正如蕅益大師曾言:「三千威儀,八萬細行,三聚淨戒,皆入稱名」,「不念佛求生西方,則一切律難究竟」。
鑒真大師,非但是史上一位文化交流的巨人,為法忘身的精神的符號,論其佛法的修持,他一生傳持戒律,弘揚戒律,以住持一代佛教,光大一切佛法;最後一著,則以淨土作為其終極歸宿,導一切學人當生了斷輪迴,往生淨土,入於究竟涅槃,實是大智大慧的祖師,大慈大悲的祖師,不可思議的祖師,值得後世一切學人萬代崇仰,永為司南!
參考書目:
1.《唐大和尚東征傳》
2.《三國佛法傳通緣起》
3.《宋高僧傳·鑒真本傳》
4.《梁高僧傳》
5.《續高僧傳》
6.《往生西方淨土瑞應刪傳》
(紀念鑒真大師東渡成功1260周年研討會論文,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