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宗法師出家的意志
一
1994年夏季,我二十八歲,父親去世了,喪禮也辦完了,我就開始辦自己的事。我就把弟弟喊過來,也談不上商量,我出家的事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跟誰都不商量,就是告訴他們我這個決定,他們也沒有什麼發言權。除了父親在的時候有一票否決權,因為和他生活在一起。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那是不容挑戰的。以世間人來看,一個年輕人,工作有大好前途,這花花綠綠的世界,金錢、愛情,這一切都拋掉,他要出家,誰能擋得住啊?為了生死大事而出家,無法阻擋。
哥哥聽到消息,當然不願意我們兄弟分離,再說對於出家,大家沒有正確的認識,所以他講出狠話,我要出家的話,就把我的腿打斷。我聽了當然就笑一笑,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代表他的一份心。後來我出家,看他牙也沒有齜。
人一旦拿出這種決心,那是萬夫不當之勇,而且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為生死大事,為自己人生究竟的幸福,為人生的究竟真理。如果我留在世間,誰可以給我人生究竟的幸福呢?誰可以給我人生究竟的真理呢?所以,對一個想出家的人來說,別人不許他出家,那是閒扯,沒有誰許不許的問題,只是看個人客觀的因緣有沒有成熟。當時對我來講,想出家的這種志願、心力就像海嘯一樣,山都擋不住,沒有什麼能擋住。
二
以我個人來說,自己從小跟佛教的緣是很薄的。我出生的年代,1966年「文化大革命」呼嘯而來,接下來就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佛教的寺院、佛菩薩像、經書等通通被當作牛鬼蛇神給掃蕩了。學校奉行的教育都是無神論,怎麼可能有機會接觸佛法?沒有。我們周圍的小山村沒有寺院。如果以我現在搜腸刮肚能想到的,少年時代跟宗教掛上點鉤的,有這麼幾件小事。
第一件事,我記得有一次,那時還小,可能沒上學,也許剛剛上學,惹媽媽生氣了,媽媽要揍我,我就跑。小孩兒跑得快,媽媽在後面趕不上,但是我在前面慌不擇路,「啪」的一聲摔倒了,媽媽就在後面遠遠地念了聲「阿彌陀佛」,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阿彌陀佛」,我們土話這麼念。當時聽到挺奇怪的感覺,也忘記是在逃跑了,也忘記媽媽要追來了,就在想:「這個『阿彌陀佛』是什麼意思呢?我媽怎麼說了一句『阿彌陀佛』?」很明顯,這句話不是中國話,當時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國話,小孩兒沒有這個概念,但這不是我們日常所說的一句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比如「我和你」「去哪兒」,這些話都有明確的意思,「阿彌陀佛」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呢?但是也覺得念得很貼切,好像在這時候就應該念「阿彌陀佛」。我媽念「阿彌陀佛」是什麼意思?大概是報應的意思,或者說:「你看你不聽話,逃跑,摔倒了吧,『阿彌陀佛』,你活該。」表達的意思特別多。好像這句話念出來,老媽也解氣了。之所以到現在還記得,因為當時「阿彌陀佛」這種發音對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小時候多少事都忘了,但是這件事記得特別清楚。
我想在那個時候阿彌陀佛就看到我了,那是媽媽在後面念的。阿彌陀佛就像我們的慈母,她看到我,她要抓住我,我要逃跑,這不就是母親抓孩子的過程嗎?這顯示我們跟佛的關係就是這樣。佛要抓我們,我們要逃跑。我們不理解佛心的慈悲,我們惹佛生氣了——這句話當然是一種人情很重的話,倒不是說惹佛生氣,就是我們不瞭解佛心,我們離開了自己的佛性,如子逃逝,離開慈母。阿彌陀佛用這句名號攝取不捨,抓我們回去——「阿彌陀佛」。現在想起來,第一聲聽到的「阿彌陀佛」居然奠定了整個人生的基調。
第二件事,就是跟小朋友在一起玩遊戲,口頭遊戲,大家在一起充大:「我是玉皇大帝」「我是孫悟空」。孫悟空比玉皇大帝還大,因為他大鬧天宮;「我是太上老君」,又比孫悟空大;「我是觀音娘娘」,又比太上老君大;最後出的最大王牌,「我是如來佛祖」,「如來佛」,或者「如來」,只要有人喊出「如來」,他就贏了,這是最大的。小朋友也知道如來最大。
其實那時候對「如來」兩個字是聽不太懂的,現在有很多成年人也不懂。怎麼叫「如來」?「如來」是佛的十號之一。「如」是不動的意思,如如不動;「來」是動的意思,來到你面前。佛救度眾生是不來而來,稱為「如來」。他住在真理界,稱為「如」;而顯現在現象界,稱為「來」。所以,「如來」這個名稱的含義非常深遠。
打個比喻,天上的明月映在千江萬水當中,這種景象勉強可以講是一種「如來」的景象。天上的月亮,「如」,如如不動,沒有來;但是映在千江萬水當中,「來」,來到小盆的水、小池塘的水中,裡面都有一個明月。
我們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就是「如來」,他在西方極樂世界,安住在涅槃的境界當中。如如不動才是穩定的,常樂我淨才可以救度眾生。如果佛也是亂的,還怎麼救度眾生呢?大地安穩,才能給眾生依託。如果大地整天抖動,七拱八翹的,如波浪般起伏,還怎麼依託眾生啊?佛一定是「如」。如果只是「如」,也不能救度眾生,還要「來」。來救度眾生的當下,必須安住在如如不動的境界當中。來而如,如而來,這稱為「如來」。這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就是我媽媽有時候在語言、行為上的影響。比如農村免不了會殺雞,殺雞之前她會振振有詞地禱告「小雞小雞你莫怪」之類的。小孩兒聽了就很奇怪:「不就是一隻雞嘛,一刀就宰了,幹嘛還跟牠講那麼多話呢?」什麼「你是人間一道菜,今年脫毛去,明年別再來」,就是說投胎再來別做雞,轉生為富貴之身。雞一般是被看不起的,但是這會給人一種感覺,就是人和動物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繫,我們要尊重生命。當然,那時候沒有這種很理性的表達,就覺得這裡面有說道,而且也有那種樸素的輪迴觀念。什麼「再來」「脫毛」,脫去動物的毛衣,換上人的衣服,當時聽到一震,然後就跑去玩兒了,沒怎麼放在心裡,但也留下了印象。
再比如前面說過的,像我打那頭老母豬,母親就神色嚴厲地說:「你這孩子髒德啊。」當時也很震動。我們沒有那種對生命平等的看法,也不覺得什麼叫「髒德」。母親一講,心就「咯噔」往下一沉,覺得確實是髒德,那也是生命深處的某種東西觸動了自己。
第四件事,兒時跟大家出去看「鬼火」。清明的時候去看鬼,村上有一個老頭兒,大概五六十歲,說清明看鬼火。怎麼看鬼火?到墳地裡、山崗上,趴在那裡看。我們就到蓮花庵、劉家蕩那一帶,是個山崗,到墳坑裡、塌埂上看。為什麼想看鬼火?「在這一天晚上黢黑的時候,有很多鬼火要從墳裡跳出來,然後往家裡去;還有的鬼火是從村上家裡出來,往外走。如果看到哪個村上有鬼火了,從哪家房子裡跳出來,哪家就要死人。如果跳的火比較紅,死的就是年輕人;如果跳的火是藍的,沒有紅色,死的就是老人。」說得振振有詞,很神秘。人都有好奇心,「好,大家一起去看」,我也湊熱鬧,跟著去看,都趴在那裡,就像軍隊打仗士兵埋伏在那裡一樣。因為怕鬼火來了找到自己,所以都在遠處看。
說實在的,我一個也沒看著,但是周圍的人都窸窸窣窣:「喔,那裡有一個鬼火。」好像他們所有人都看見了,是紅的。我就覺得納悶:「他們真看著了嗎?」「鬼火」,現在說是磷火,磷在空氣中比較輕,它能燒著,也就這麼說吧。
我到現在也懷疑,他們到底有看沒看著,但是如果以當時的情境來講,他們肯定都看著了,不然他們幹嘛都來騙我呀?都在講假話嗎?誰知道呢?是不是像「皇帝的新衣」,「你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我不清楚,反正我沒看見,一個也看不見。
當時大家七嘴八舌的,別人都看見了,我看不見,心裡很失落:「我哪裡不對勁嗎?」這老頭兒就說話了:「火焰高的人看不見。」有人看不見,為什麼?他火焰高。什麼叫「火焰高」?人身上有火,火焰高就說明氣旺,陽氣盛,把鬼火閉住了,所以看不見。好像有些道理。比如晚上開車,車燈的光特別亮,特別大,對面來的車光一下就被蓋住了,它的光根本就看不見了。
「哦,火焰高看不見,那我屬於火焰高的。怎麼能看見呢?」他說:「你把鞋脫下來,放在頭上頂著,這樣把火焰壓下來。」鞋在腳上,頂到頭頂,這樣就能看見了。我也高興,就把鞋脫下來,按在頭頂,但是按在頭頂也看不見,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去看「鬼火」了。每年到那個時候都像過節一樣,他們都要去看。為什麼我不去看了?因為我看不見啊,去了以後就是少數,也不好意思說我看不見,好像看得見是高級人,看不見就比較低級,去了會受挫折,不感興趣,所以以後再也沒看過。這是一件事,稍微帶點神秘感。
第五件事,是我六歲時在劉家蕩讀小學,劉家蕩有一個和尚。怎麼有個和尚呢?那時候廟都拆了,他原來在宣城溪口的朝天洞出家,廟拆了只好回家,參加生產隊,跟他姐姐住一起。但他回家還是保持吃素,信仰沒有改變,這是很難得的。那時生產隊種棉花,棉花生蟲,別人就逮棉花蟲,挖出來把它弄死,他是花錢買棉花蟲,然後拿到地裡放生。當時別人都不理解,說:「這個和尚是害人精。」這是後來我們聽說的,我小時候倒不知道這些。就知道這有個和尚,心裡覺得很神秘,很怪,覺得和尚不是「人」,那到底是什麼呢?有點類似妖怪,但也不是妖怪,妖怪徹底是壞的,你說和尚徹底壞嗎?小孩兒也不認為他徹底壞,但是跟我們不一樣,穿的不太一樣,神情也不一樣,腦袋也不一樣——光頭。人還是一個人,但不是正常人,是個怪人。
只要跟自己不一樣,人就有一種排斥感,甚至恐懼感。人拒絕不一樣的東西,同化和自己差不多的,大家都差不多,這樣就安全了。當時覺得「和尚跟我們不一樣」,而且「和尚」兩個字有一種很陰森的感覺,見了和尚就更陰森了。
我記得有一回也是這個和尚,我們連面孔都沒多看,他也埋著頭在地裡幹活兒。我們年紀小,別人不敢欺負,專門欺負和尚,因為和尚好欺負,是吃素的。小孩兒都向他丟泥巴,往那邊扔,砸他,這不就是欺負和尚嗎?當然,我也跟在後面扔。這一扔,和尚就一抬頭,小孩兒一看和尚抬頭了,就像被他的眼光吸了魂一樣,害怕得不得了,「這個和尚抬頭看我們啦!」大家「嘩」地都逃跑了,就那麼怕和尚,覺得和尚法力無邊,或者是魔力無邊,反正心裡很恐懼。
我小時候對和尚的印象不過如此,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會當和尚。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兒看見我會不會覺得我也是「妖」,就是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
說實在的,現在看來,和尚確實不怎麼受社會的尊重和看待,世間人覺得和尚不像正常人,世俗觀念是看不起和尚的。這怎麼說呢?一是世俗觀念的頑固;再一方面,現在出家人大多素質低,包括精神氣質、文化修養、神情相貌,就是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主要是沒有一種堅定的信仰,不能給眾生利益。
這位劉家蕩的和尚是個好和尚,非常好的和尚。後來落實宗教政策,他還到宣城組建佛協,當了會長。
能想起來和佛教掛點邊的就這麼幾件小事。
(摘自《淨宗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