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佛教的歷史、現狀與未來
問:
佛教走過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就目前而言,它是怎樣的一個現狀?
淨宗法師:
就我個人來講,我肯定也有我對佛教的認識,但是內心還是覺得應該以「和」為原則,對整個佛教也是如此。
有心的人,對佛教的現狀,對佛教的未來都會有思考。特別像我們這些年都走在弘法的第一線,相對來講就比較敏感,因為更加接地氣。
就佛教的現狀來講,我個人認為是不太樂觀的。當然,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歷史形成的。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還是簡單回顧一下佛教的歷史,通過回顧,才能看清它的趨向。
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第一道題目就是要中國化、本土化——如果不能紮根,一切白忙,所以就經過了五百年,完成了這個任務。從東漢初年一直到隋唐時期,翻譯經典,研究經典,跟中國本土的觀念撞擊、融合,最後在中國紮了根。佛教在那一段時間是很有生命力的。
紮了根之後,在隋唐時代,它就更加旺盛,展開了大乘八大宗派。佛教如日中天,教勢非常鼎盛,各宗高人都非常多,就像滿天星斗一樣,很多大師都出現了。當時國勢也盛,意氣風發,站得很高,心量很開闊,對整個世俗社會都產生了很深的影響。還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說語錄、文學、雕塑、石窟,這所有的建築、規制。不僅在中國,也波及到周邊的朝鮮、日本、東南亞等國。那時的佛教,正是一路高歌、壯志淩雲、青春滿懷的時候,唐朝幾百年間,都保持這種趨勢,一直到宋朝還相當有力量。宋朝由北宋到南宋,南宋接下來是元朝,元朝是蒙古族掌權。這之後佛教跟唐宋時比,就不能比了,就衰落下來,走下坡路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按佛教來講,離釋迦牟尼佛滅度的時間越久,人們的根機就越差。「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修行的根機越來越差了。就像太陽落山,時間越長,天氣就越冷;離佛陀入滅的時間越久,修行就越跟不上。所以,元、明、清這一路走來,佛教已經比較衰落了。特別到晚清的時候,從鴉片戰爭開始,國運也非常衰落,佛教也沒有人才,就這樣一直衰;一直衰到民國,又經過抗日戰爭,解放後又有文革,文革基本把佛教的元氣給斷掉了。
改革開放之後,總算又復活了。這三十年改革開放,中國佛教非常不容易。為什麼說非常不容易呢?一開始幾乎沒有經典、沒有出家人,文革的掃蕩基本上把佛教斷根了。要恢復,先要有出家人,要剃度;還要有地方住,要建寺院。基本上全靠自己。所以這三十年,中國佛教非常不容易,要完成再生過程,剃度出家人,學習經典,建設寺院。但是這三十年,又恰恰是中國改革開放步伐特別快的時候,生活變化巨大。今天我們路過高鐵站,看到標語說「三十年超過三千年」,把人的思維徹底顛覆,節奏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佛教傳入中國的兩千年,生活變化並不大,都是農耕生活。我小時候在農村,到了過年,殺豬,宰羊,做糖,還有打鐵,基本上都是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這跟唐朝有多大差別嗎?兩千年中,佛教平靜地發展;但是這三十年,完全不一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高樓拔地而起,大量人口聚集到城市,高速公路、高鐵網、通信網、航空網,發展得太快了。整個社會都比較浮躁,一齊向金錢看。這種風氣,給佛教界帶來強大的衝擊,這個金錢的浪潮問題,它必須要消化。而且,這個時候,佛教自己還沒有站穩,卻馬上要承擔責任——人們來乞求撫慰和平安,他們有焦慮,有浮躁,有矛盾,要給他們解惑除苦,他們不能等到和尚都培養好了才來。
說到底,國家的發展也離不開佛教。民族的復興離不開文化的復興,那文化的復興,佛教文化是重要的一支,文化也要靠佛教做出貢獻。地方經濟發展,也來找佛教,所以前段時間批評「宗教搭台,經濟唱戲」,靠佛教拉人搞建設,搞旅遊,拉扯特別多。文化也好,經濟也好,慈善也好,方方面面,包括社會、人心的穩定,都不能離開佛教。
所以,佛教在這三十年當中,一方面要恢復生機、培養人才,另一方面要應對社會。其他宗教倒沒有這個問題,比如說基督教,它不存在經濟、旅遊、門票問題,一直很單純地發展。佛教負擔的東西太多了(當然它受這個民族兩千年的恩化或者培育,承載的也多),所以,這三十年是不容易的。
從歷史來看,現在的佛教,方向上是比較模糊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像人一樣,年紀大了之後,可能沒有青春活力,比較保守,「只要我能過好日子就行了」,但現在好日子也過不上。為什麼呢?因為時代變化太快,必須應對。現在是多元文化,國門一打開,基督教發展得非常快。為什麼?宗教其實也是給人提供精神服務的,從市場角度來講,佛教的服務是不到家的,沒有到人們家門口。
佛教在唐宋時期之所以發達,主要是從理論研究到實踐,有一個推動的力量。但是經過這兩千年,佛教跟儒家交融、交流,也產生了碰撞,理論也非常圓滿、完熟;所以從宋以下,有影響力的著作很少,特別是清代,基本上都是總結前面的。清朝人在文化界就是考古、考證,瑣碎得很;在佛教界,基本上是對過去的文集作總結,沒有新的理論。沒有文化思潮、理論體系助推它的話,希望它迸發巨大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它就安於現狀,很平靜。但是現在的時代,已經讓它不能平靜;該向何處走,它自己沒有想好。
現在有人提出「人間佛教」,其實人間佛教的目的,也是希望佛教找到一個未來的走向。剛才我們介紹過了,八大宗派變為禪淨兩家,而禪淨兩家,禪又讓於淨,那麼,淨土宗在一般人看來,就是念一句佛,也沒有什麼複雜的教理,也沒有什麼玄妙的理論體系。這樣,佛教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往前走。你看現在,有的學人間佛教,有的學南傳佛教,有的對密宗感興趣。目前這種老套的佛教的格局不能滿足現代人的信仰需要,才東找西找。
其實以我們的立場來看,弘願寺有一個亮點,一般人沒看到,這個亮點就是善導大師的淨土思想。善導大師是唐朝人,他的思想會成為新的佛教增長點,我個人是這麼判斷的,至於準不準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佛教發展兩千年,內容非常豐富,它的特質就是禪,但這是跟農耕社會的生活狀態相應的一種修行方法。到了今天這個時代,佛教如果還要進一步發展,依我的判斷,肯定是要轉交接力棒了。交給誰呢?就交給了淨土宗。
歷史的脈絡很清晰。一開始是禪淨分離,禪是禪,淨土是淨土;到宋代,永明大師就提倡禪淨合流(他既是禪的祖師,又是淨土的祖師);這之後,禪宗的很多人就更明顯地推崇念佛,念佛為穩當;到了明朝,蓮池大師捨禪入淨;到近代,印光大師專門提倡淨土,就不講禪了。這是很明顯的印跡,從禪移棒到淨土。從現實層面來看,我們講的八大宗派,現在只有淨土宗是活躍的,其他宗派多數是以文化的形式存在。特別是禪,只剩下文化,在信仰和實修實證這方面,幾乎斷絕了,很少人去落實開悟。所以,活的宗派只有淨土。
但是淨土這個宗派,由於歷史的原因,它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又依仗於天臺和禪宗。其他宗派都沒落了,只能靠淨土宗了,結果淨土宗的理論和修行,又要靠其他宗派,所以就成了半死不活的狀態。說它是死的吧,還有人信仰,經常有人往生;說它是活的吧,它又沒有獨立、系統的理論。原因在哪裡呢?原因就在於淨土宗創立之初的這套完整的理論,在中國沒有傳下來。八大宗派都是隋唐時期創立的,淨土宗的曇鸞、道綽、善導這一系列祖師的著作,由於歷史的原因,在中國失傳了。
唐朝末年,發生了著名的法難,唐武宗滅佛,叫「會昌法難」。短短幾年之間,佛教的經典完全掃蕩殆盡,各宗各派受到重創,淨土宗的經典幾乎完全失傳。
此後的一千多年間,雖然沒有理論系統,淨土宗仍然要弘揚,那要怎麼辦呢?理論上,就借用天臺宗、禪宗的教理體系,表面看修行方法是念一句佛號,但是對這句佛號的解釋,沒有淨土宗「彌陀本願救度」的概念。把本來簡單的行法,講得很難:一定要念到清淨心,要能夠伏住煩惱……。就好像摩托車,本來用腳一踩,「轟」,就可以開動了,結果你當作小推車來用,那你說多吃力不討好啊?本來是自動化的,你搞成了半自動、手動的,所以人們修行起來非常累,淨土宗一直半死不活。在佛教界,如果不是專門研究淨土宗的,他也不瞭解,也只好茫茫然然。
佛教怎樣才能給眾生帶來希望?應該向哪個方向走?必須有一股強力來助推它。剛好,在一百年前,也就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善導大師的著作從日本回到中國。
這是一個歷史的公案。楊仁山居士在大英博物館遇到了一個日本人,叫南條文雄,也是佛教徒。交談中,楊仁山就說,中國有許多書,只能在目錄裏看到書名,比如善導大師的《觀經四帖疏》《觀念法門》,都列在書目中,但是沒有書。南條文雄一聽,說:「這些書日本都有。」因為在唐朝的時候,這些書就已經傳到日本,當時有日本遣唐使,把經書全部抄回去了。楊仁山就特別高興,專門請南條文雄寄給他,然後把他的家產奉獻出來,在南京創辦了金陵刻經處,從日本請回了幾百部典籍,有天臺宗的,也有淨土宗的,也有律宗的,重新翻刻流通。這樣,善導大師純粹的淨土宗理論和行法才回到中國。
善導大師的淨土思想理論,非常符合這個時代。他的解釋,跟之前所見的不一樣,讓人眼睛一亮,內心充滿歡喜;從理論到實踐,完全符合我們這個時代。
我們這個時代,說到底就是一個他力的時代。馬克思說,存在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你看現在不都是這樣的嗎?下樓都不用自己走,乘電梯;出門誰走路啊,搭車;喊人誰還扯嗓子,打電話;衣服不用自己裁縫,洗衣服用洗衣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賴他人的力量,社會分工細密,互相借力。
這樣的時代,需要什麼樣的佛法?禪宗要靠自力修行,讓大家到山裏坐個一兩天還可以,清淨清淨,但是時間長了肯定不行。而淨土宗,完全靠佛的願力,順應了這個時代的國運、眾生的命運。
善導大師的著作回歸之後,近代的印光大師晚年曾看過,所以他後期的思想比較接近善導大師的思想,為我們今天的弘揚作了很好的鋪墊。但是印光大師所處的時代不一樣,因為民國時期戰亂多,他還沒有詳細地展開這些,就往生了。
新中國成立後,又經歷了文革。所以,雖然著作回歸了,但是,專門從事善導大師淨土思想研究的人非常少。在當代,主要就是慧淨法師,幾十年專門研究。再就是弘願寺,也是專門走善導大師淨土思想的路子。
這是歷史的因緣。善導大師的淨土思想,非常受歡迎。
這種思想,會給整個時代注入非常大的穩定力量,是時代的穩定器。就像剛才講的「和」,它會讓我們的心有一個安頓。
(摘自2015年元月,《人民政協報》採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