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巧英
道綽大師依聖道與淨土的判教理論,取意《大經》,提出淨土法門以信佛本願為宗(旨),強調阿彌陀佛四十八大願之「設我得佛,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覺。唯除五逆,誹謗正法。」這其中有二要:一曰信,二曰念。
大師就發心誠信論證道:《大經》云:「凡欲往生淨土,要須發菩提心為源。」云何?菩提者,乃是無上佛道之名也。若欲發心做佛者,此心廣大,遍周法界;此心究竟,等若虛空;此心長遠,盡未來際;此心普備,離二乘障。若能一發此心,傾無始生死有淪,所有功德回向菩提,皆能遠詣佛果,無有失滅。菩提心是一切正願之始,發起此心勤修精進,便得速成無上菩提。道綽援述《往生論註》言:今言發菩提心者,即是願作佛心;願作佛心者,即是度眾生心;度眾生心者,即攝取眾生生有佛國土心。今既願生淨土,故先須發菩提心也。發心願生阿彌陀佛淨土,依靠什麼?道綽上承曇鸞大師意,強調依佛本願力:凡是生彼淨土及彼菩薩人天所起諸行,皆緣阿彌陀如來本願力故。何以言之?若非佛力,四十八願便是徒設。
大師明示那些心存疑惑的人:一切萬法,皆有自力他力,自攝他攝,千開萬閉,無量無邊。汝豈得以有礙之識,疑彼無礙之法乎!又五不思議中,佛法最不可思議。汝以三界繫業為重,疑彼少時念佛為輕,不得往生安樂國,入正定聚者,是事不然。他舉了百年積薪由豆大火種半日燒盡、瘸子一日千里(乘坐帆船)等七件事說明事有不可思議,非常情所能度量。大師以此說明世上有不可思議之事,佛智更是不可思議,他說:諸佛如來有不可思議智,大乘廣智,無等無倫最上勝智。不可思議智力者:能以少作多,以多作少;以近為遠,以遠為近;以輕為重,以重為輕。有如是等智,無量無邊不可思議。
佛力如此不可思議,「一念稱阿彌陀佛,即能除卻八十億劫生死之罪。一念即爾,況修常念。」大師依《觀佛三昧經》轉述釋迦佛告父王的話:「一切眾生在生死中,念佛之心亦復如是。但能繫念不止,定生佛前。一得往生,即能改變一切諸惡,成大慈悲,如彼香樹改依蘭林。」
因此,大師曉喻:「據此經宗,及餘大乘諸部,凡聖修入,多明念佛三昧以為要門。」大師所處的是大乘佛教興盛時代,各宗法匠大多以禪觀為殊勝的修行,以觀佛相好解釋《觀經》。大師在《安樂集》中說的「念佛三昧」實際包括「念佛毫相」、「念佛相好」的觀想念佛,「念佛法身」,「念佛神力」、「念佛智慧」、「念佛本願」等實相念佛內容,當然主要是持名念佛。這時還是「念觀未分」,「念觀合論」。直到他的弟子善導大師才「廢觀立念」,標舉「念佛為宗」。
中國人重實證,行事希望能明顯見效。大師著力弘傳念佛法門時,多數論證都涉及念佛三昧的利益,旁徵博引,內容豐富,試歸納為以下五點:首先,當然是得生淨土;其二,能除一切障;其三,具四攝六度;其四,能延年益壽;其五,能蒙始終兩益。中國人重視見證了的事,重視主動的精神享受,對虛無縹緲的來世天國,對超越現實的神只是「祭神如神在」而已。魏晉南北朝時大量出現最具想像的誌怪筆記,如作為代表的《搜神記》、《拾遺記》、《續齊諧記》等作品中,我們只是見到張惶鬼神,稱道靈異,沒有一篇談論天上世界。那麼,為什麼東晉慧遠大師、北魏曇鸞,至道綽弘揚的,憑仗阿彌陀佛願力,行念佛三昧往生西方極樂淨土,就被中國人接受了呢?論者多說因他「簡單易行」這自然是理由之一,但僅只簡單,並不足以攝服中國人心,他還有更深的意義在。
中國人重經驗,但對命運卻深信不疑。至少在春秋時代,人們對「命」就沒有懷疑過。孔子不談「怪、力、亂、神」但屢屢說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莊子說「知不可奈何,安之若命」。漢代揚雄:「命者天之命也,非人為也。」因此「命不可避」。令人深思的是東漢王充,多年來被稱為「唯物主義思想家」,他反對五行讖緯的陰陽災異說,反對鬼神說,但卻相信命,他說:「命,吉凶之主也。自然之道,適偶之數,非有他氣旁物壓勝感動使之然也。」以至說:「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至於「盡人事,聽天命,」民間相信各種各樣的「命定」,至今在社會上有廣泛影響。因此,我們曾被認為是宿命論的民族。宿命論本質上是人生的無奈,是消極的,它導致逆來順受的態度,以至於導致遲鈍和懶散。當然,自周代以來的宗法制度造成社會等級森嚴,不可逾越。兩漢門閥世族使等級社會更進一步。到曹魏時發展到朝廷實行「九品官人法」,也叫「九品中正制」,結果整個社會形成「下品無高門,上品無賤族」,人一生下來就註定了一生的生活道路,才能再高,品德再好也難以改變社會地位,這就是信「命」的根本原因。
到曇鸞和道綽的時代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少數民族占居中原,北方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族大融合,原有的士族或走或死,北魏孝文帝時曾下令重新「定四海士族」,社會等級出現大分化、大改組。道綽上承曇鸞,依佛經典,宣導靠個人勤修精進就可以往生西方極樂淨土。「若有眾生,縱令一生造惡,臨命終時,十念相續,稱我名字;若不生者,不取正覺。」豈不是對「信命」的大衝擊。他是社會等級重組時代的心理折射,是調動人生信念的動力。《安樂集》等早期淨土信仰的理論價值,有待我們重新認識。
對於西方極樂淨土,多年被儒者詬病為「幻想」,是「誘惑」、誤導。深思之後,且不說西方聖西門、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就說中國儒家「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大同」思想社會,我們在哪個朝代見過?淨土三經給我們詳細地描繪了極樂淨土的林林總總,這個國土有三個顯著的特點:清淨、平等、自由。在《觀經》和《無量壽經》中有詳盡描述,不再贅述。對此有什麼人不嚮往之。難道不也是淨土思想家企望救世濟人胸懷的表現嗎!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宗教的就厚責不已?
至於念佛三昧對中國士庶的吸引力,也值得我們深入探討。首先,在道綽之前,淨土信仰的全部內容都是死後得益。阿彌陀佛救度眾生是在眾生死後往生淨土,出離三界,超脫輪迴。道綽大師在《安樂集》中,則於死後得益之外,加進了現世得益的內容。他認為念佛功德甚多,有益於修行者現世除過去、未來一切諸障,還可以延年益壽。體現了今世與來世,此岸與彼岸溝通的思想。這些都符合中國民眾傳統心理需求。
其次,《安樂集》裏所說「念佛三昧」,包括了觀想念佛、實相念佛和持名念佛。觀想念佛是一種形象思維,可能因各人修養、見識而異。而稱名念佛,道綽繼承了曇鸞大師的「廣略相入」原理,認為稱名念佛,念念相續,到了念而不念,不念而念,「能」念佛的「我」和被「我」所念的佛,融于一心,「能我雙忘」,真心顯露之時,虛空粉碎,大地平沉,當前一念心性,與佛心融合為一,而悟解淨土莊嚴妙相,得實相之清淨。這是一種主動的精神享受。這大約是古代許多大智大慧者歸心淨土念佛的又一原因吧。
(轉載自《淨土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