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弘次(日本佛教大學前校長)
一、引言
日本淨土念佛宗的鼻祖法然上人(1133—1212,以下敬稱略)在其主著《選擇本願念佛集》中云:「於淨土一宗,諸家不同。所謂廬山慧遠法師,慈愍三藏,道綽、善導等是也。」指出中國淨土教有三個流派。
廬山慧遠(334—416,後趙延熙二年至東晉義熙十二年)一般被稱為中國淨土教的初祖,為不與其後的淨影慧遠混同而被稱為廬山慧遠。據傳慧遠初受儒教老莊之薰陶,後為道安(312—385)之弟子,依《安般守意經》(講數息觀安那般那)等修習禪觀。三七九年道安被帶往長安之後,慧遠南下止於廬山,直到八十三歲入滅為止,三十三年之間,結白蓮社,專修念佛。其結社念佛乃是依《般舟三昧經》之見佛三昧。這一慧遠流的結社念佛,盛於唐、宋,並於鐮倉時代(約1192—1333。譯者注)以依般舟三昧而修結社念佛的形式而傳入我國。
慈愍(680—748、永隆元年至天寶七年)就是慈愍三藏慧日,據說他停留印度十八年,於七一九年(開元七年)回到長安之後,專求念佛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著有《略諸經論念佛法門往生淨土集》。其修行雖是禪淨雙修,然受善導《法事讚》及《般舟讚》等的影響,而勤修往生之業(念佛)。這就是所謂慈愍流。《宋高僧傳》(卷二十二)雖謂其與善導流的淨土教無異,但既然是實行禪淨雙修,則不能說是與善導流相同。此流未傳入我國。
善導(613—681,隋大業九年至唐永隆二年)據傳是繼承了曇鸞(476—542)、道綽(562—645)淨土思想的血脈而使中國淨土教得到大成的人物。他從明勝出家之後,各處尋師求道,結果得遇道綽,受《觀無量壽經》,以為得救之法。善導以為其經所示觀佛三昧(定善)和念佛三昧(散善)之中,念佛三昧方是得救之法,自修稱名念佛,亦勸人稱名念佛。此即善導流之淨土教。在中國淨土教思想的流派之中,善導流雖非主流,但在我國,可以說法然繼承了善導的淨土教,使我國的淨土教得到大成。
在這篇小論之中,我打算闡明一下在同一淨土教之中,慧遠的淨土教及其所修的念佛與善導的淨土教及其所修的念佛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相同之處。並根據歷史事實來闡明一下它們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傳到日本來的。
二、慧遠之念佛
慧遠在廬山結成白蓮社,與同志百二十三人一起,在般若台阿彌陀佛像前,實修念佛三昧。其念佛三昧乃是根據傳為後漢支婁迦讖所譯的《般舟三昧經》。此經所說的般舟三昧,即:
「佛告拔陀和菩薩,有一法行,常當習持,常當守,不復隨餘法,諸功德中最第一。何等為第一法行?是三昧,名現在佛悉在前立三昧。」
現在佛悉在前立三昧是pratyut panna-bud-dha-sammukhā Vasthitāsamādhi的譯語,被省略地音譯為般舟三昧。般舟pratyutpanna的意思是「面對某人或某物在其近前而立」,若修成此三昧sādhi(等持),當見十方佛立於其前。就是這麼一個內容的修行(實踐)。
對此般舟三昧,《般舟三昧經》是這樣說的:
何因致現在諸佛悉在前立三昧?如是拔陀和,其有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持戒完具,獨止一處,心念西方阿彌陀佛。今現在隨所聞當念,去是間千億萬佛剎,其國名須摩提,在眾菩薩中央說經,一切常念阿彌陀佛。佛告拔陀和,譬如人臥出於夢中,見所有金銀珍寶、父母兄弟妻子親屬知識,相與娛樂,喜樂無輩。其覺以,為人說之,後自淚出,念夢中所見。如是拔陀和菩薩,若沙門白衣,所聞西方阿彌陀佛剎,當念彼方佛,不得缺戒,一心念,若一晝夜,若七日七夜,過七日以後,見阿彌陀佛。於覺不見,於夢中見之。譬如人夢中所見,不知晝不知夜,亦不知內不知外,不用在冥中故不見,不用有所弊礙故不見。如是拔陀和,菩薩心當作是念,時諸佛國界名大山須彌山,其有幽冥之處,悉為開闢,目亦不弊,心亦不礙,是菩薩摩訶薩不持天眼徹視,不持天耳徹聽,不持神足到其佛剎,不於是間終生彼佛剎乃見,便於是間坐,見阿彌陀佛,聞所說經悉受得,從三昧中悉能具足,為人說之。譬若有人,聞墮舍利國中有淫女人名須門,若復有人聞淫女人阿凡和梨,若復有人聞優陂洹作淫女人,是時各各思念之。其人未曾見此三女人,聞之淫意即為動,便於夢中各往到其所,是時三人皆在羅閱祇國,同時念,各於夢中到是淫女人所與共棲宿,其覺已各自念之。
慧遠等人在廬山東林寺般若台阿彌陀佛像前所修的即是此般舟三昧。經中說,出家(沙門)在家(白衣)念西方阿彌陀佛,受持戒律,一心念,經一晝夜,若七日七夜,能見阿彌陀佛。而且未得神通之人,亦能現見極樂世界阿彌陀佛,親聞說法,乃至發智開悟。
《般舟三昧經》(行品)還這樣說:
心作佛,心自見;心是佛,心是怛薩阿竭,心是我身,心見佛,心不自知心,心不自見心;心有想為癡,心無想是泥洹,是法無可樂者,皆念所為。設使念為空耳,設有念者,亦了無所有。如是拔陀和菩薩在三昧中立者所見如是。佛爾時頌偈曰:心者不知心,有心不見心,心起想則癡,無想是泥洹。是法無堅固,常立在於念,以解見空者,一切無想念。
《般舟三昧經》(行品)所說的般舟三昧的內容,與《觀無量壽經》(像想觀)所說的內容有相似之處。即:
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諸佛正遍知海,從心想生。是故應當一心繫念,諦觀彼佛多陀阿伽度、阿羅訶、三藐三佛陀。想彼佛者,先當想像。
慧遠等人在般若台阿彌陀佛像前所修的般舟三昧之見佛,與《觀無量壽經》(像想觀)所說之內容,是何其相通!
講此般舟三昧的《般舟三昧經》說:
於是間國土聞阿彌陀佛,數數念,用是念,故見阿彌陀佛。見佛已,從問當持何等法生阿彌陀佛國?爾時阿彌陀佛語是菩薩言:欲來生我國者,常念我數數,常當守念,莫有休息,如是得來生我國。佛言:是菩薩用是念佛故,當得生阿彌陀佛國。常當念,如是佛身有三十二相悉具足,光明徹照,端正無比,在比丘僧中說經。
即,念阿彌陀佛,見阿彌陀佛,生阿彌陀佛國。
依據《般舟三昧經》的這種說法,慧遠與同志(據傳有一二三人)一起,為欲往生阿彌陀佛的淨土而修般舟三昧(念佛),而關於其修行的體驗,在《念佛三昧詩集》的序中是這樣說的:
序曰:夫稱三昧者何?專思想寂之謂也。思專則志一不分,想寂則氣虛神朗。氣虛則智恬其照,神朗則無幽不徹。斯二乃是自然之玄符,會一而致用也。是故靖恭閑守而感物通靈,禦心惟正,動必入微。
此中所說的內容,乃是自初期佛教以來便一直講的依禪定(dhyān靜慮)而獲三昧(等持)的禪定思想,他們所修行的,似乎正是這種實踐。但是,慧遠所修的禪定,乃是依念佛而修的禪定,這點在《念佛三昧詩集》序的如下之文中,說得很明白:
又諸三昧,其名甚眾,功高易進,念佛為先。何者?窮玄極寂,尊號如來,體神合變,應不以方,故令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緣以成鑒,鑒明則內照交映,而萬象生焉。非耳目之所至,而聞見行焉。
慧遠在這裏說,欲得三昧,雖稱名亦勝,然易於實踐者,以念佛三昧為第一。這個說明來自慧遠對念佛三昧的體驗,從中可以令人體察到其體驗的真實性。但是對於慧遠在此念佛三昧中所經驗到的見佛,多少令人有點疑問。
三、善導之念佛
善導遇到了講說《觀無量壽經》二百遍,實修念佛,名聞四方的道綽,真正地成了淨土行者。據傳這是發生在善導十七至廿四歲(貞觀三年至貞觀十年、629-636)之間,道綽六十八至七十五歲之間的事。據《續高僧傳》所載:
行至西河,遇道綽禪師,唯行念佛,彌陀淨業。
一文,亦可知之。
善導針對已經注釋了《觀無量壽經》的諸師(慧遠、智顗、吉藏、道綽),撰述了《觀經疏》4卷,提出了自己獨自的解釋。
《觀無量壽經》與《般舟三昧經》一樣,亦說觀佛(見佛),但善導把目光轉向為不堪觀佛之人所說的稱名念佛,認為佛說《觀無量壽經》的目的在於為散善根機(凡夫)說稱名念佛。
《觀無量壽經》云:
佛告阿難及韋提希:
下品下生者:或有眾生,作不善業,五逆十惡,具諸不善。如此愚人,以惡業故,應墮惡道,經歷多劫,受苦無窮。
如此愚人,臨命終時,遇善知識,種種安慰,為說妙法,教令念佛。彼人苦逼,不遑念佛。善友告言:「汝若不能念彼佛者,應稱無量壽佛。」
如是至心,令聲不絕,具足十念,稱南無阿彌陀佛。稱佛名故,於念念中,除八十億劫生死之罪。
命終之時,見金蓮華,猶如日輪,住其人前;如一念頃,即得往生極樂世界。
於蓮華中,滿十二大劫,蓮華方開,
觀世音、大勢至,以大悲音聲,為其廣說諸法實相、除滅罪法;聞已歡喜,應時即發菩提之心。是名下品下生者。
又云:
此經名《觀極樂國土無量壽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亦名《淨除業障生諸佛前》。汝當受持,無令忘失。
行此三昧者,現身得見無量壽佛及二大士。若善男子及善女人,但聞佛名、二菩薩名,除無量劫生死之罪,何況憶念!
若念佛者,當知此人,則是人中芬陀利華;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為其勝友;當坐道場,生諸佛家。
佛告阿難:「汝好持是語,持是語者,即是持無量壽佛名。」
佛說此語時,尊者目犍連、尊者阿難及韋提希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
善導把一切都寄託在《觀無量壽經》的這一「持無量壽佛名」的稱名念佛行上了。這點通過善導《觀經疏》中所認為的:
上來雖說定散兩門之益,望佛本願,意在眾生一向專稱彌陀佛名。
便可以理解。
善導在《觀經疏》中,是這樣來系統地談稱名念佛行的:
次「就行立信」者,然行有二種:一者「正行」,二者「雜行」。
言「正行」者,專依往生經行行者,是名正行。何者是也?
一心專讀誦此《觀經》《彌陀經》《無量壽經》等;
一心專注思想、觀察、憶念彼國二報莊嚴;
若禮,即一心專禮彼佛;
若口稱,即一心專稱彼佛;
若讚歎供養,即一心專讚歎供養。
是名為正。又,就此正中,復有二種:
一者「一心專念彌陀名號,行住坐臥,不問時節久近,念念不捨者,是名正定之業,順彼佛願故」。
若依禮誦等,即名為「助業」。
除此正助二行以外,自餘諸善,悉名「雜行」。
若修前正助二行,心常親近,憶念不斷,名為無間也。
若行後雜行,即心常間斷,雖可迴向得生,眾名疏雜之行也。
此文中,明確了五個正行(五種正行),如下圖:
其中,以讀誦、觀察、禮拜、讚歎供養四個正行為助業,以第四稱名正行為正定業。並以正定業、助業以外之行,統統為雜行。認為「一心專念彌陀名號,行住坐臥,不問時節久近,念念不捨者,是名正定之業」的稱名正行,才是合乎阿彌陀佛聖意(願)之行,癡迷無力的凡夫也可由此而得往生阿彌陀佛的淨土(報土)。
以這樣的稱名正行為唯一絕對之行,其理由可以認為是善導對人有充分的理解。那就是,針對注解《觀無量壽經》的諸師,善導獨立於對九品皆凡之凡夫性的自覺,而求凡夫的往生(得救)。對於不承認凡夫往生報土(淨土)的諸師,唯獨善導強調地指出了凡入報土。所以,來自稱名正行的凡入報土說,才是善導獨自的主張。
四、結束語
總之,慧遠的淨土教是以般舟三昧的定中見佛為目的,並不是易於所有人都修習的行法。而且從以結社念佛的形式而修這一面來看,還要遵守嚴格的戒律,看來非有相當的修練不可。在中國,結社念佛在唐宋時期特別興盛,這作為歷史上的事實已被解明。此外,慧遠的淨土教也傳到了日本,這作為歷史上的事實也已被指出。不過,慧遠在中國被認為是淨土教的初祖,他的淨土教形成了中國淨土教的主流,而在我國,是善導的淨土教成了主流。
善導的淨土教不是把定中見佛等放在中心,而是把誰都能修的稱名念佛作為重點,而且強調稱名念佛可以往生淨土中的報土。善導的淨土教傳來日本的時期,已從天平年間(729~748)旺盛期所造的曼荼羅中而被解明,但作為我國淨土教的祖師,還是法然。
法然上人得遇善導的《觀經疏》,據說是在承安五年(1175)四十三歲的時候。因前關白(官名——譯者注)藤原兼實的邀請,法然上人撰述了《選擇本願念佛集》。在《選擇本願念佛集》的最後,這樣寫道:
靜以:善導《觀經疏》者,是西方指南,行者目足也。然則西方行人,必須珍敬矣。(中略)
貧道者,批閱茲典,粗識素意,立捨餘行,云歸念佛。自其以來,至於今日,自行化他,唯事念佛。然則希問津者,示以西方通津;適尋行者,誨以念佛別行。信之者多,不信者少。
當知:淨土之教,叩時機而當行運也;念佛之行,感水月而得升降也。
由此可以窺知,法然上人是如何地因得遇善導的《觀經疏》之後而決定將念佛之法作為自己的法門和一切人得救的法門的。
(轉載自《佛學研究》一九九六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