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认识世界其实是有两条途径的。
一条是充分利用人类肉身之官能,沉浸於物的世界:眼见、耳听、鼻闻……乃至用意识分别,思维、记忆、推理、归纳……
另一条则是关闭以上六根,从物的世界中渐渐抽离出来,息虑凝心,澄心涤意,让世界的真相自然在心中展现。
如佛有五眼:肉眼、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第一条途径所运用的总不出肉眼的范围,而後四眼所见,无不需要某种修持力进入第二条途径。
又如中医的经络穴位,科学家试图用科学的方式找到其依据,曾有韩国科学家金凤汉由於找不到确切的依据而崩溃自杀,殊不知这是古人运用第二条途径所认识到身体上的实相,正如李时珍说:「内景隧道,惟返观者,能照察之。」
两条途径,前者无人不知,无人不用,後者却少有人知,少有人用。只知前途、不知後径,而自以为真理掌握者,面对後者所呈现出的世界与境界,不免会充满质疑、批判、否定。
如果让我设计logo标识两种途径:前者可以用一个人伸头睁眼,拿着放大镜去观察某种事物的形象;後者则是佛陀双盘打坐,双手结印,眼不见,耳不听,唯观於心。
其实我上面的表述,早在两三千年前,古希腊哲人都有明白无误的阐释。我不由感叹东西方大哲在人类根本问题上认识的高度一致性。
有一次读苏格拉底传记,其中提到他常常走着走着,突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立定不动,长达七八个小时。写下传记的现代学者称其为「精神昏死症」(这是典型不了解认识世界还存在第二种途径的人所犯的以管窥天的毛病)。这其实就是一种深度入定,与中国人的心斋、宴座,古印度的七支坐(打坐),并无差别。
《庄子》言:「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大概说的就是上述人类认识世界这两种途径。第一种,人类运用六根,与世界相接,是一种有知而知,也即自己有知,如见黑知黑,见白知白,如鸟凭翼而飞,这是绝大多数人易见易知的;而第二种无知而知,不靠五官,却能知眼所不见、耳所不闻之物,这如同见有物无翼,却能飞空,普通人如何能够不疑?
「有知而知」和「无知而知」有何差别呢?昙鸾大师《往生论注》中说:「凡心有知,则有所不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前者但有所知,其所知便是藩篱,这藩篱将人死死地限定在了所知的范围之内。而後者无知而知,便是一种无限的知。在自我觉受上明明是「一无所知」的,然而一旦想要知,则所知自来,且呈现的皆是最准最确的,《中庸》称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这样就能够很好地理解,为何苏格拉底始终自称「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便是我一无所知」,而同一时代,数千公里外的中国孔子亦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老子亦称:「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佛陀则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无知而知,便是与无形的道相契;有知而知,则偏於有形可见的器世间。而道是能统器的,器却难以涵道。
如何走上认识世界的第二条道路,如何能趋近於无知而知而近「道」呢?
《荀子》里有一段问答堪称经典,言「人何以知道?曰心;心可以知?曰虚一而静」。人是如何了知大道呢?荀子答是心能知「道」,非眼非耳非鼻非舌,而是心本身。那心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荀子没有说天天捧着竹简,焚膏继晷,头悬梁、锥刺股地博览群书、学习研究,而是说了四个字——虚一而静。「虚」是空虚,「一」是专注,「静」是清净。保持内心的清虚宁静,专注无杂,大道自然於心显现。用佛教《华严经》中的话来说更为形象——「众生心水净,菩提影现中」。看似无学,却胜有学,阿罗汉果位中无学位比有学位更高,无学位所认知的理比有学位更接近真实无伪。
荀子遥承孔子的学问。儒家经典《大学》中提到「致知在格物」,这算是儒家最标准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了。这一步至关重要,因为这是一个儒者「克念作圣」的起点——「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诚,意诚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齐,家齐而後国治,国治而後天下平。」而对「格物」的理解,可说聚讼千古。北宋程颐的解释最妙,他说:「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而迁,迷而不悟,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通俗地说,人类认识真理,并不靠探究外境而深入,而是真理本身就具足在我们的内心,而众生不能认识到这一层,其根本就在於心念「因物而迁」,不能静定常恒,由是迷妄不休,真理泯灭。圣人则格除外欲的干扰,所谓「格」,便是格除迁灭之「物」对人「心」的影响,更直白地说便是格除物慾。「物格」,则心便能保持「虚一而静」,进而便能知「道」,於是便能「万物皆备於我」了。
说到格除物慾,《孟子》也说:「养心莫善於寡慾。其为人也寡慾,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寡慾之人即便在某些情况下也会失去本心,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大体之善心自然充实内心;而欲重之人,如油蒙心,虽然偶有善心,但是很快被慾望冲走,所存之善是很少的。所以,在孟子看来,寡慾本身就是一种善,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寡慾者心明,更容易领会形而上者之道。
《大学》又言:「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後文又举日常之案例说「人莫知其子之恶」,父母由於太爱自己的孩子,完全看不到孩子的缺点。人心随外物而转,任何情绪的变化,都让现实发生种种扭曲,让我们无法真实了解事物的本来面目,如同镜面凹凸不平,所照之物皆离本变形。这一句实在道出了人类仅仅运用身体官能去认识世界的局限性。
而「中庸」之「中」,便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之状态,人心不受外物的任何影响,所见皆「正」,此时便自然能够「发而皆中节」,一切大小诸事处理皆恰到好处。譬如人居圆心,便可360度环望一切,所见之物,皆处於客观准确之坐标。若假如人居於圆心之外的任何一点,而不可避免地以此点为中心之时,一切事物坐标皆错,所见皆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即从此处来,因旁观者往往是不带情绪,不带立场的,故而能保持「中」。
道家认识世界更是如此了。《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不出门,如何能知道天下事呢?因其认识世界所采用的第二条途径,非是「为学日益」的「知」,而是「为道日损」的「知」。「损」者何?与前「格物」之「格」实是同一意趣。对於人类认识世界的第一条途径,老子则大大嗤之以鼻,他说:「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人类见到的、听到的越多,对真理了解、体悟反而越少。
庄子则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当人心清虚至极时,内心便有光明自发,去照破内心的黑暗迷惑,当此「得道」之时,所闻所见,所说所行,皆吉且祥,这与《楞严经》中「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之意趣不是完全一致吗?
佛教把出世修证心内的学问称为「内学」,而心外的世间一切学问称为「外学」。如果将「内学」的这个词的外延扩大一些,中国传统的很多学问皆可视为「内学」。内学比外学广大深刻、微妙难思不知凡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类有史以来,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文明成果,无不从内学中流出,无不是直接或间接受其影响。
这是一种「内证圣智」。这四个字说明:第一需内证,非是外求能得;第二这是圣者之智,相对於凡夫的境界有相当的超越性。这种「内证圣智」,越往古越发达,愈往後愈凋零,凋零到我们今天的人,面对圣人留下的智慧灵文,完全隔膜,有「不知所云」、「云里雾里」的感觉,甚至动辄怀疑古人的着作,质疑古人的行状,甚至一部份人面对这些超越的境界,会心生仇恨,大有除尽方快的意味。
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有一则洞穴比喻对後世影响巨大。在这个譬喻中,他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待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後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有一些特定的人,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後的小道,而火光则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这些器具就是根据现实中的实物所做的模型。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如果他们中的一个囚徒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眩晕(就像才从电影院走出来一样),但是没有关系,他会慢慢适应。他看到有路可走,便会逐渐走出洞穴,看到阳光下的真实世界,此时,他会意识到以前所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洞穴,而以前所认为的真实事物也只不过是影像而已。
这个比喻生动深刻地说明了人类卑微暗钝、颠倒束缚的处境。人类以第一条途径认识到的世界就是比喻中囚徒看到的洞壁上的影子,人人以为是唯一的真实,但其实只是虚无的影子,因为认知上的迷惘错误,每个人都这麽徒劳无意义地生活着;而人类以第二条途径认识到的世界,便是获释的人走出洞外看到的灿烂丰富、真实无比的世界,心性中的光明得以彻底地释放,心灵的束缚彻底地解除,自在安乐,永恒静寂。只不过,这需要我们像比喻中「转头」,这是心灵上的「转头」,由外向内转,由第一条路转到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