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台湾刚光复,当时我才六岁。
台中市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助产士,接生技术十分老练、十分老到,所以,我们都尊称她为「老产婆」。当然,我也是老产婆所亲手接生到这人世间来的。当时,我爸是抗日的台独份子,也是日本政府的头号通缉犯。每次,日本政府抓不到我爸时,便抓我妈去充当人质,并严刑拷打,以逼问我爸的下落。我就是在日本政府的政治监狱里被踢出来的,这老产婆在我掉到一半卡住时,赶来救我妈和我的命。所以,老产婆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出生不到一年,便罹患地中海贫血症,也因此而变成低智障。老产婆觉得很歉疚,每次都告诉我外婆和我妈说:「真没想到把您们的孩子接生成这副样子。」
我六岁时,突然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像怀了身孕似地。我外婆和我妈便央求老产婆为我检查,是不是有了孩子没生出来。譬如双胞胎或连体婴等等。
由於老产婆很忙,一会东家求,一会儿西家请,根本连坐下来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她哪有可能为我作详细检查呢?她要我外婆和我妈把我交代给她,随在她身边,这样她一有空档,便可随时随地为我一项一项地作必要的检查。因为肚子胀得太大,便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外婆和我妈只好勉强同意了。
这老产婆似乎与我有缘,一直非常疼我。
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有一对老阿公与老阿婆来找老产婆,请她赶紧去为他们难产的媳妇接生。老产婆匆匆忙忙牵着我,背着一个黑色有十字记号的大皮包,叫醒拉三轮车的伯伯,马上就出发了。
老产婆与那对老阿公、老阿婆约在大里乡快靠近七将军庙的地方相候。这条路不大,但由台中往雾峰,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我们到指定会面地点後,又拉了一小段路,便没有办法坐车了。眼前全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好多矮小房子很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老产婆紧紧地牵住我,好後悔带我这麽小的孩子来走这麽小的路,何况天色又黑又暗,连一盏路灯也没有。甚至,有些地方,又坎坷、又颠簸,还是拉三轮车的伯伯背着我才能平安地走过去。
我们终於到了一间又矮又小的违章式平房。有个女人躺在床上呻吟哀号。老产婆立刻打开黑色医药箱,拿出一大堆医疗器材。她叫我到外边等,不要进这房间。
老阿公、老阿婆拿了好多颗大糖球(又叫金含)给我吃,但我却好想睡,因为夜已这麽深了。
不久,那位阿姨已经不叫了,反倒是哇哇地一阵又一阵的小娃娃哭声,好吵好吵,几乎把我的睡神全吵走了。我觉得好讨厌唷!
老产婆说:「恭喜您们喜获一位麟儿,是小男生,好棒唷!」
老阿公与老阿婆很高兴,但也很不好意思地告诉老产婆说:「我们家境不好,实在没有钱付您接生费,请您原谅。」
老产婆说:「不必担心,只要孩子能顺利生了下来,母体也平安,就可以了。至於钱,有没有,给不给,都没关系。」
老产婆说明天、後天都会准时来帮小娃娃洗澡。老产婆转过头来又叫拖三轮车的伯伯,把带在身边的婴儿服、睡袍、裹毯等,全拿进来送他们,好让小娃娃也能温温暖暖。
我们照规矩,如期为小娃娃洗了三次澡,也帮产妇换药、修补撕裂的产道伤口。总之,老产婆很尽责地帮那阿姨做了所有该做的一切事,那阿姨很感动又很感激。
临走,那阿姨对老产婆说:「这小女孩是您的吗?她的心很漂亮,将来非常之好,学问很深,地位很高,福气很大,寿命很长。」
老产婆摸摸我的头,要我向那阿姨敬个礼,大声说谢谢。我真的做到了,我这低智障,傻傻地,哪懂什麽?但那天,我真的会敬礼,也会大声说谢谢,老产婆好高兴。我相信那时的老产婆一定暗暗笑在肚子里,像我这种小孩子,能活过年底就够庆幸的了,怎会有什麽学问、地位、福气呢!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刚有点亮,有警察来找老产婆说:「大里公墓上,发现有一个男弃婴,身上裹着一条婴儿小毯子,印有您产房的名牌。」
老产婆听了很着急,马上叫拖三轮车的伯伯,赶快准备出门。老产婆问:「现在小娃娃放在哪里?」
「在派出所。」对方答。
老产婆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派出所,抱起小男婴,小心检视,正是那老阿公、老阿婆的媳妇所生的,一点没错。
老产婆把小男婴抱到我背上,要我背小弟弟,我好高兴。警察先生拿了一条小背巾,帮我捆得紧紧地。
我们一起去找那老阿公和老阿婆,问问看他们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连自己亲生的小宝宝都可以丢掉呢?
我们来来回回地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那一大片的低矮小平房,也找不到老阿公、老阿婆的家。我们请教了七将军庙附近的住户,大家也都说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警察先生说:「这里是我们的管区,为什麽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呢?」接着又说:「会不会就是发现弃婴的那处大公墓?」
老产婆说:「我接生的地方,明明是一排排小平房,根本是一般人居住的小社区,哪会是死人的坟墓呢?」
老产婆说我也跟着每天去,如果是坟墓或公墓,我这六岁小女生岂不早就吓死了。
警察说:「何妨试试看,不也很好吗?」
老产婆说:「可是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连姓什麽都不清楚。」
警察说:「您想想看,那老阿公、老阿婆叫她媳妇什麽名字?」
老产婆静静地慢慢想,终於想出对方叫什麽。於是,警察们开始一一核对墓碑上的名字。
果然不出所料,找到了生产的那女人的墓。
警察根据那墓,查出他先生的姓名和住址。
老产婆和警察大人一起按址拜访了这小男婴的爸爸。老产婆说:「这小男婴是您夫人四天前所生,是我亲手接生的。」对方很疑惑,怎麽说都不相信,他说:「我太太已死了一百多天了,怎能再生小孩呢?难道她还活着吗?可是,她是我亲眼看她被埋葬的,怎会有错呢?」
老产婆说:「您太太死的时候,有身孕吗?」
对方答:「有,大约七个月左右。」
老产婆说:「那就对了,到前几天,不正好是满十个月吗?如果您坚决不信,是否可以请人开棺,验验看您太太所怀七个月大的胎儿,是否真的生出来了?」
对方还是面有难色,一点也不肯同意。
警察大人说:「我们可以发强制命令,到时您不开,我们还是一样照开。」
那人只好认了。
第二天,由派出所派出了好几个警员到场,请来的工人也来齐了。挖开坟墓,开了棺,那躺着的女人,正是生产的那位阿姨,她的胎儿没了,肚子平平的。身边还有一些老产婆给的药和纱布、棉棒。这下谜底揭晓了。
老产婆说:「我真的是进了坟墓,真的是为死人接生吗?」
对方似乎哭了,眼眶里全是泪水。
对方说:「死人生的婴儿,会是活的吗?如何证明这小男婴真正是我的亲骨肉呢?
老产婆说:「您的父母不是也过世了吗?他们的坟墓不是也在这附近吗?是您父母到台中下来请我为他们难产中的媳妇接生的!」
对方便带我们一大堆人,一起去看他父母的坟墓。警察先生也早已约到了一位法医,请他帮忙监定这小男婴是不是对方的真正骨肉。
法医说:「挖开坟墓,开棺!」
法医又请老产婆从我背着的小男婴身上抽出一小针筒的血,把这血滴在对方父亲的骨头上,一下子全吸进去了。
法医一本正经地告诉对方说:「这小男婴绝对是您的至亲骨肉没错。」
回到家後,老产婆要开出生证明,连同小男婴送去还给对方。我哭了,因为我好想留下这小弟弟。老产婆说:「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怎能不还呢?」
我们到了对方的家,那古老的房屋中间有个大厅,摆祖先牌位,墙上挂着一张张大照片,我好奇地抬头一一仔细看了。我告诉老产婆:「您看,拿大糖球给我吃的老阿公,泡茶请我喝的老阿婆,还有生产的那位阿姨,全在上面,拍得好像唷!」
对方静静地听我边称呼边指,楞楞地注视着我,而当我看完照片,低下头来看他时我发觉大人也会哭,并且一哭就没完没了。
我把小弟弟还给了对方,我已背了一天又一天,我真的好舍不得。
老产婆看我哭成泪人儿,对着我说:「请你妈也为你生一个小弟弟,不是更好吗?就别再哭了!」
後来,我一想到这小弟弟就哭,我妈怕我罹患严重贫血绝症的虚弱身体会崩溃,只好在我病情最为危急的十八岁,为我生下了一个小弟弟,但我还是想念我六岁时所背的那个小弟弟,到今天仍然一样。
屈指算算,那小男婴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吧?好神奇的小弟弟现在不知住在哪里?他会记得我这小姐姐吗?这世间第一个抱他、背他、爱他的人。
(摘录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