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请张铎曦老师帮我写了一幅字,写好之後,裱起来挂在我书桌右方的墙壁上。这幅字的内容是:「达则兼善不渝,穷而自得无闷。」这句话出自东晋时名士嵇康的一篇文章——《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就是山涛,两人同是「竹林七贤」中之佼佼者,本来两人关系至为亲厚,後仅仅因为山涛向当政者举荐嵇康做官,嵇康觉与山涛两人在志趣心向上发生了偏异,於是便写下了这封冷峻决绝却又名传千古的绝交信。
有一次,房院长在我的屋子里看见这幅字,兴奋异常地跟我说:「宗道法师,我们真是有缘啊!我屋子里挂的也是类似的一句话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确实,这两句话意义很是相近,甚而可以断定嵇康这句应是脱胎於孟子的那句古话。然而,我还是更喜欢嵇康这句,觉得孟子那句话太白、太平、太泛,而嵇康这句则有味道,有深度,更能打动人心,也更堪玩味。
记得我是有一天在kindle上下载了顾随的《中国古典文心》,看到里面选录的这篇文章,正一句句咀嚼着前文之顷,忽一眼滑过这句话,当时感觉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电击心,只觉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当即,我便将这句话抄在了一张纸片上,准备第二天去张老师家登门求字。
人生一世,蠢蠢终生,纵横百态,浮沉世海,总不出两种状态:或穷或达。穷即是不通,某种时空、因缘下,种种遭遇,种种阻隔,种种患难,让一个人无法畅达其志;达即是通达,无诸障碍,种种人事因缘、风云际会皆能顺风顺雨,现实给了一个人充足的条件、平台与空间去施展其能力,以此畅达其志,去帮助别人(兼善)。
一般的人,总不免穷则苦闷难当,达则骄慢善变,而嵇康这里却说,虽然「穷」,但要「自得无闷」;固然「达」,但仍要「兼善不渝」。
若时事因缘束缚身心,不得其志,也不必苦闷。能够「穷而不闷」乃是源自於「自得」,「自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自心有所得,也即一个人内在的精神世界足够广阔,足够安宁,足够丰富,足够满足,快乐并不从外得,换句话说,自己跟自己玩儿就已然足够了。就像我小的时候,父母不在家,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没人陪我玩儿,我拿几支笔当作战士,拿一个苹果当作地球,在房间里配音,上演一幕幕拯救地球的「大片」,玩一整个下午,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也完全可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沉浸在某个领域,玩耍自得。牛顿不是说他在科学上的探索,就如同一个小孩子在海滩上捡拾各种形状颜色的贝壳吗?
甚至,在任一领域想要有大的成就,「穷」或许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呢,如同钢钎想要穿裂巨石,必借猛锤敲击,故有历史上「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若时事因缘很顺达,各种因缘催动着你去施展能力与抱负,那就坚决不移地做下去。此时更大的挑战也许是如何做到「不渝」,相较而言,人们在逆境中更能「不忘初心」,在顺境中却很容易「忘记初心」,因为顺境最容易让一个人骄慢、膨胀,名利、地位、财富,种种诱惑也接踵而至,不知不觉便忘记了最开始的「初心」。
对於念佛人来说,「穷而自得」便是「自信」,「达则兼善」便是「教人信」。
应该说,念佛比世人更容易做到「穷而无闷」、「达而不渝」。首先,因为念佛人靠念佛「自得」,而念佛是不需要任何条件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反对我,也并不妨碍我的相信,即使人们绑住我的腿我还可以口念,即使人们封住我的口我还可以心念,即使潦倒终生、贫病交迫,孑然一身,心中仍可以装下一个「广大如虚空」的极乐世界。又,念佛人在在处处佛菩萨往来如织,轮班守护,所有快乐不从外得,由心涌发而出,如何会「有闷」呢?
其次,念佛人「兼善」(教人信)并不靠己力,全依佛力,个人只是一个转播塔,将接收到极乐世界的信号转到旁人那去,个人微渺如尘,丝毫不足为道,如何会因骄慢而「有渝」呢?凡是以众生得解脱成佛的利益为最大,一切为此开路,一切以此为圆心,若存这样的正念,便能劝尽娑婆而「不渝」。
不过,理论上虽是这样的,但在事上,还是不免受凡夫习气左右,也许遇困境便忧恼,逢顺达便张狂,所以,我将其作为我的座右铭,时时提醒我自己。说来也怪,十二个字静静贴着墙壁不动声色,忧恼时看着它,心便释怀很多;张狂时看着它,心便不觉憬然有省。
愿与一切有缘共勉之!
摘自《何时复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