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巧英
净土思想从汉末佛教西来之始,便已传入我国。诸佛净土中,阿弥陀佛净土在大乘经籍中记载最多且最详细,因此往生阿弥陀佛之西方极乐净土最是论证真实。
东晋时,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社,依般若三昧经,精修念佛三昧。百余年後,北方北魏高僧昙鸾在西河玄中寺倡二道二力说,着《往生论注》、《略论安乐净土义》、《赞阿弥陀佛偈》等弘通他力念佛、持名念佛。当其时,毋论南北,弥陀净土信仰盛行一时,净土学说活跃,异说纷呈。
西河禅师道绰(以下简称大师)於昙鸾大师圆寂後六十多年慕名参谒玄中寺,感於昙鸾大师道风,专修净土。大师住锡玄中寺三十六年,特重称名念佛,修行笃敬,倡数豆念佛,又制木患子数珠,教信众掐珠念佛。为後世念佛珠首创者。一时三根普被,道俗向风,西河三县(晋阳、太原、文水)七岁以上人都诵念「阿弥陀佛」。大师着《安乐集》力驳当时种种异说,对愿生净土是否为取相,是否为「别时意」,弥陀净土是化土、报土,回向义趣等,引述五十余部经文予以破解,为末法时代众生开示了出离生死的要路。《安乐集》成为净土宗判教理论的重要经典。
《安乐集》上、下两卷,共分十二大门,上卷三大门,下卷九大门,每一大门各分若干节,多则如第一大门有九节,少则如第十二大门仅一节,全书共三十八节。名为《安乐集》,标举出宗旨在阐明安乐净土的宗义,劝导往生西方安乐净土。《安乐集》义理有四要点:
一、约时被机说。
二、圣净二门判。
三、称名本愿说。
四、凡入报土论。
第一之「约时被机」可谓是净土法门判教理论的基本出发点。
《安乐集》开首提出「明教兴所由,约时被机,劝归净土。」大师阐述道:「若教赴时机,易修易悟;若机教相乖,难修难入。」并引证《正法念经》:「行者一心求道时,常当观察时方便。」理论基础是《大集月藏经》关於佛灭度後几个五百年佛法淩替的教诲。後世常依此经将佛入灭後之时代依次称为正法时代、像法时代与末法时代,虽每个时代具体时间说法不同,但一致认为:正法时代教行证具全,有佛之教,有修此教而证果之人;像法时代,唯有教行而无证果者;末法时代则佛法衰微,教徒相互诤讼,不过还有少量善法,佛法尚存一脉。大师强调,他之时代已是末法时代,因悲悯众生,所以谆谆劝归净土。
大师强调当其时是末法时代,与他所处具体社会时期大有关系。大师生於西元562年,为北齐武成帝河清二年,之前百余年北魏太武帝灭佛历时七年,令汉末以来盛传之佛教遭受第一次重创。大师十四岁时(西元577年)出家,次年,北周建德六年,武帝灭北齐并宣布废佛,境内四万余所寺院全改为宅第,财产被官厅没收。焚毁经像,僧尼三百万,迫令还俗。刚入佛门一年的大师不知如何躲过这一劫难的,但不难想见於他烙印之深。入隋,虽佛教复兴,但炀帝骨肉相残於前,荼毒万民於後,隋末天下大乱,物欲横流。大师都一一经历,对当时流行的「末法」思想,可谓亲身经历。基於这种深切感受,大师才选择了易行的净土法门。「末法时代」就是当时的「时」。
汉末至隋的数百年间,也被称作译经时期,亦即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华文化具有强烈的历史性、遗传性;又有鲜活的变异性和现实性。外来文化首先要和中华传统思想相融合,才能流布,之後,又必须适应社会发展的步履,才能久行不衰。大师如此重视「时、机」,除他的亲身经历外,还基於中国传统对「时、机」的认识。
《安乐集》开宗明义提出的「约时被机」第一曰「时」。中国上古时期「时」的概念很具体,指季节、季度、历法、时候、时辰等等。而大师在第一大门第一节阐述的:「计今时众生,即当佛去世後第四五百年……」观其内涵,这个「时」,就不是单指时间,而和春秋战国以来所说的「势」意义相近了。考「势」,在《尚书》里就有,「无依势作威。」指的是权力、威力,并慢慢变为一种对大趋势的清醒认识。最具代表性的莫如唐柳宗元的《封建论》,以「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後人对势的理解,已成为一个非常抽象却又具体的概念。现在政府提出的「与时俱进」这个「时」就即指时间,又包含了「势」的意思。大师吸收了中国传统的「势」的观点用以和佛陀教导的「时方便」相结合,教诲信众要「约时」,认清时势变化,当此时是「众生去圣遥远,机解浮浅暗钝」,就不能墨守:口说十二部经——法施度众生;系心观察诸佛如来无量光明相好——身业度众生;神通道力,种种变化——神通力度众生,而应系心称念佛名号,以名号度众生。大师的辨析既合佛法,又易为中国上智下愚众生所接受。
其二曰「机」,按佛门讲,「机」是根机、机缘意,指能接受佛陀教法者的素质和秉赋。在第一大门第二节引证数部经典,说明根机於修行者的重要。如引《大智度论》:「有二种人,得福无量无边。何等为二?一者乐说法人。二者乐听法人。是故阿难白佛言:『舍利弗,目连,何以所得智慧神通,於圣弟子中最为殊胜?』佛告阿难:『此之二人,於因中时,为法因缘,千里不难,是故今日最为殊胜。』」又引《无量寿经》云:「若人无善本,不得闻此经;清净有戒者,乃获闻此法。」又云:「憍慢弊懈怠,难以信此法。」可以见出佛陀教法的物件是人,是具体的个人的宿因、素质。孔子教育思想中亦有因材施教的说法。
汉末战乱、割据打破了汉代一元文化的格局,二教(佛、道)、二学(儒学、玄学)冲突、调和,再加上北方胡、汉文化的冲突、调和,使中国文化呈现第二次丰富多彩的开放局面。这其中最新的文化思潮是玄学。许多论者认为玄学秉承老庄哲学,我认为玄学源於老庄,但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吸收融化佛学,应该是佛、道二家哲学思想共同影响的产物。到东晋北朝时期,玄学已融入佛教之中。隋时,佛教已是融合了玄学等中华文化思想,中国化了的佛教。佛教诸学中,禅学更具人性色彩。大师从青年时至四十八岁,一直追随当时禅学名匠慧瓒禅师学习空理,他的思想中自然地对个体人生价值有更深的体悟,他的教法也就更着眼於人。
大师就是这样融铸中国文化思想与佛教原典於一体,怀着对佛门出路与救度众生之路的思考,提出了「约时被机」这一命题。「约」:约摸,审度。「被」:合,配。要求学佛者、修行者要审度时代大势选择适合的法门,以「尽无边生死海。」对「约时」,他告诫:「若不得时,无方便,是名为失,不名利。何者?如攒湿木以求火,火不可得,非时故;若折乾薪以觅水,水不可得,无智故。」对「被机」,他解曰:「若去圣近,即前者修定、慧是其正学,後者是兼;如去圣已远,则後者称名是正,前者是兼。何以然者?实由众生去圣遥远,机解浮浅暗钝故也。……末世五浊众生,轮回多劫,徒受痛烧。」所以要「约时被机」去「假遇苦缘,谘开出路豁然。大圣加慈,劝归极乐。」
约时被机就是要机教相应。如前所说,这是净土宗判教的基本出发点。释迦佛从来注重应机说法,龙树菩萨、天亲菩萨时便有相应儜弱怯劣之机的易行法。昙鸾大师解《净土论》时,对「普共诸众生」句就详加说明,特别注意到《观经》下下品之机。可见,这是净土历代高僧关注之处,但他们都没有特意作为标帜单独提出。大师由於上述种种的机缘,深深反省「时、机」的重要,在《安乐集》中作为净土思想的第一义提出,提醒人们选择教法。这是大师在净宗史上的一大贡献。
(转载自《净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