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遺珍:唐代漆金夾紵阿彌陀佛像
(一)古剎藏六絕
1933年春,中國大地兵荒馬亂,戰火紛飛。隆興古剎,隱於河北正定古城之中,雖處風雨飄搖之際,依然靜謐佇立。
一代偉大的建築家梁思成,不顧戰火,正行走於這座千年古剎裡,雙手輕扶著木構,撥開那堆積了幾十年,厚達兩三寸的積塵,一筆一畫測量著殿堂的梁材斗拱,而忘了門外轟隆炮火。偌大的空間,不聞人聲,唯筆尖與畫紙觸碰,沙沙作響,彷若遺世—–然而宋畫裡才能看到的絕蹟,再現眼前:它構架層疊,精巧而雄大,各樑柱交接處所用的角替、襻間、駝峰等等,條理不紊,穿插緊湊,抑揚頓挫,各得其所。畫筆聲中,梁思成聽見了千年前的晨鐘暮鼓,聲聲的「南無」,穿越戰火,演奏著佛教藝術的千年絕響。
隆興寺歷史悠久,始建於隋文帝開皇六年(586年)。開寶四年(971年)宋太祖敕令擴建,並重鑄大悲菩薩金身。此後備受歷代重視,君王常來上香禮佛,題詩寫匾,刻碑立石,寺院日臻隆盛,規模也不斷增大。
然而,清末至民國初年,社會動盪,戰爭頻仍,隆興寺也隨之沒落,逐漸被世人所遺忘。直到梁思成的測繪中,又再次顯出曾經的輝煌;寺中所傳藏的佛教瑰寶,也得以光芒重現。
隆興寺歷經八朝,寺內藏著隋唐以來大量的雕塑、壁畫、碑碣等珍品,被梁思成稱為「京外名剎之首」。其建築恢弘,形象瑰麗,藏大智於樓閣之間,伴日輝於林木之表,翹曉月於飛簷之巔,其中有六處可謂佛教藝術之絕唱,堪稱「六絕」。
一是宋代建築摩尼殿,為海內孤品,雄偉壯觀,矯健優美,飛簷曲線自然流暢。那種畫意的瀟灑,古勁的莊嚴,足以給人不可言喻的震撼,猶如走入宋畫中,又似觀見淨土七寶樓閣。
二是摩尼殿內五彩懸塑倒坐觀音像,觀音身姿微俯,雙手抱膝,左足踏蓮,右腿踞起,優雅端莊,閒逸活潑,無論何處仰視,皆能感受菩薩慈悲的目光。魯迅只一見照片,便讚為「東方美神」,何況無數瞻仰禮拜者,怎能不蒙慈光普照?
其餘四處為:世界上銅鑄佛像中最高大、最古老的觀音像—–千手觀音像;中國最古老、最大的轉輪藏—–宋代轉輪藏;中國最精美的毗盧佛──毗盧佛銅造像;現存最完美隸楷過渡、楷書之祖的碑刻──隋龍藏寺碑。
除此之外,梁思成在寺中轉輪藏殿南牆邊在樓梯之下,曾看見三尊被棄置的佛像,皆是極精之作品,只是佛首不存,徒留嘆息—–千年的風雨過後,不知道還有多少珍貴的寶藏,即將湮沒消失?
現存於隆興寺隋唐至今的古蹟中,獨獨缺少了唐代的作品,而那可是佛教鼎盛、藝術登峰造極的時代,如果能留下當年的印跡,會是怎樣的驚豔呢?如果,那些隱沒的古蹟重現世間,又將給人怎樣的震撼呢?
(二)海外現瑰寶
2017年12月,繁華喧鬧的美國華盛頓,塞克勒美術館正在舉行「漆佛的秘密」特展,彙集眾多來自中國的佛像珍品,在這寂靜的展館中閃耀著光芒。
在諸多瑰寶中,有三尊並列端坐的佛像—–曾經的微妙身,歷經歲月洗禮,表面的金箔早已剝蝕,但佛像依舊光華奪目。三尊佛像分別收藏於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巴爾的摩沃爾特斯藝術博物館和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這是首次彙集美國僅有的三尊隋唐時期彩繪漆金夾紵佛像,可謂極一時之盛,絢爛無比。
唐代漆金夾紵阿彌陀佛像
原來,這三尊彩繪漆金夾紵佛像,正是來自河北正定隆興寺!
然而,又是什麼因緣,讓這三尊精美的佛像遠渡重洋,漂流異鄉呢?
民國初年,時局動盪,北京古董市場卻空前繁榮,大批文物雲集於此,吸引了各國人士前來,各顯神通,將精美的文物珍寶紛紛運往海外。
1917年的一天,北京東城山中商會的四合院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迅速將身後木箱打開,毫不費力地搬出四尊很輕的佛像,雖然佛身瀝粉貼金處多已消蝕,卻立刻引起商會老闆山中定次郎的注意。他凝視了佛像許久,想起那尊在日本被奉為國寶的乾漆夾紵鑒真大師塑像,一眼便知,這四尊古像必定來歷不凡,馬上以高價全部買下。
隨後,他留下其中一尊,運回日本,另外三尊則運往美國紐約分店公開出售,引起美國各大博物館關注,並很快被紐約大都會藝術館高價買下一尊,另兩尊則被弗利爾塞克勒藝術館和沃爾特斯藝術館分別買下。
如今,美國收藏的三尊同時展出,而流入日本的那尊,依然不知端坐何處。
(三)神韻留千年
此三尊從隆興寺漂流海外的乾漆夾紵像,莊嚴安詳,皆是隋唐經典之作;隋唐佛教造像能與之媲美者,古今亦不多見。
這三尊聖像並不完整,佛手已遺失,可是仍含藏佛陀的無盡悲智。尤其收藏於大都會藝術館的那尊阿彌陀佛像,更是精美絕倫,奇偉獨特:色彩保存,最是完美;造像形態,更為優雅;神情氣韻,尤其微妙。
此尊阿彌陀佛像,約製作於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前後,高96.5公分,寬68.6公分,比例勻稱,尺寸適中。
聖像跏趺而坐,偏袒右肩,身披翻領袈裟,衣褶自然飄逸,流暢生動。偏袒之處可見貼金故跡,袈裟表面有紅、藍敷色,雖然剝落褪色,光華依舊,古樸高雅。阿彌陀佛面如滿月,雙目微張,淡然微笑,安詳端莊,靜謐平和,親切自然。
很遺憾,雙手的佚失使原本的姿態不能復見。縱然如此,此像不見任何頹唐,仍端坐不動,猶如金山。因為有缺憾,我們正可以無限想像,憶念彌陀的慈悲—–只見阿彌陀佛為了悲救眾生,歷經千山萬水,腳踏白蓮而來,金臂垂伸,正在急切等待,時刻準備接引眾生呢!
善導大師於《觀經疏》中言:
娑婆苦界,雜惡同居;八苦相燒,動成違返;
詐親含笑,六賊常隨;三惡火坑,臨臨欲入。
若不舉足以救迷,業繫之牢何由得免?
為斯義故,立撮即行,不及端坐以赴機也。
細細思維,這尊有缺憾的阿彌陀佛像,正是彌陀最完美的示現:末法眾生造業受苦,隨時會墮入惡道,這使阿彌陀佛如箭入心,悲痛不已,所以即便端坐,亦分身無數,足跡踏遍三界,處處救拔;寶手應念即現,時時接引,必令一切念佛眾生往生淨土。所以毫無疑問的,缺失的佛手,定是援引垂接的手;法衣下的佛足,也定是遍天涯尋覓的一雙佛足!
唐代漆金夾紵阿彌陀佛像 側面
想到這裡,不禁使人感動落淚!
(四)名號傳萬代
奇特的是,一千四百多年之後,歷經天災人禍,又飄洋過海,幾度輾轉,此尊褪去了昔日芳華的阿彌陀佛像,如今帶著歲月的痕跡,竟愈顯其本色、愈增重其莊嚴。
是怎樣的造像技法,使這尊佛像存留千年,讓人傾心拜倒,而不在歲月風沙中毀壞銷逝呢?
歷史回到遙遠的東晉,一代名士戴逵,才華橫溢,精通書畫雕刻,為古今「雕聖」。他潛心佛教,將印度造像的古樸雄健,融合了魏晉清流風尚,開啟一代「秀骨清像」之風,讓時人倍感親切,深生信仰。
戴逵曾為靈寶寺雕製一整棵檀木,歷經三年,數次修改,方成一丈六尺的無量壽佛像。然而,他發現木雕佛像在自然侵蝕中,容易開裂、變形,為此而遺憾感嘆。他陷入沉思,想著如何才能讓佛像神色長存。
在一次雷雨交加的偶遇中,他看到木匠用生漆包裹樑柱,觸動靈機,想到了用漆來保護佛像。幾經研究之後,終於創造了「乾漆夾紵造像」之法。
「乾漆夾紵造像」最初以木料為芯,泥塑作模,再用浸透漆的麻布一層一層敷貼以為胎,然後反覆塗上生漆,施以精雕,敷彩添色。最後割開漆胎的背面,取出木芯泥坯,剩下幾層雕漆覆蓋下的薄麻,脫胎成像。
這種工法和木雕相比,更為靈活,更妙於刻劃,棱角分明、曲弧柔婉,氣韻生動,而且更不易開裂變形,雖千年而神采如初,彷若慈尊降臨。
較之石雕,夾紵有輕巧便於運輸的優點,所以常用於巡遊儀式中,故也被稱為「行像」。
此尊聖像造於唐高宗時期,正當善導大師廣開淨土,有「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之盛,或許這尊夾紵阿彌陀佛像,也曾被用作「行像」,受世人恭敬禮拜呢!
然而,夾紵漆塑製作艱巨,大費周章,雖然歷代文獻中多有夾紵造像記載,但會昌法難後,幾乎毀壞殆盡。加上漆像纖巧,需要用心保存,所以千載以來,傳世的隋唐夾紵造像,寥寥無幾,最多也不過十尊。可見這身阿彌陀佛像的珍稀,是傳世之瑰寶、佛教藝術之明珠!
當然,就造像層面,這是一尊多種元素因緣合和的物質形象,以世人審美的眼光,只能見到美麗的外形;不過以佛法來講,阿彌陀佛光明普照十方,也有千百億化身,遍遊法界,佛像所在之地,亦是彌陀醞釀救度機緣之時。當人們走近展廳,看見莊嚴的佛像,心中歡喜,一合掌、一低頭,無不入彌陀光明調攝之中。若還能跟著展品的文字說明,輕輕念上那麼一聲「南無阿彌陀佛」,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或者只是牙牙學語一般,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阿彌陀佛的光明依然攝取護念。
再說,娑婆無常,無堅不摧,物質性的佛像亦終將不存。此像雖然保留了千年,但下一個千年,乃至萬年,又會飄向何方?是否還能留下一絲痕跡?
其實,種種形象皆是方便,阿彌陀佛真實不變之像,唯在一句「南無阿彌陀佛」。這六個字裡面,有阿彌陀佛的光明相好、神通智慧,有極樂淨土的依正莊嚴、涅槃境界,有一切眾生的永恆歸宿、往生成佛。六字之中,一切俱足!
當萬年法滅之際,一切經像不復存在,而一句名號乃真實佛身,依舊響徹十方,顯現三世。一切眾生,皆可稱念,往生淨土,親見彌陀。
文/釋佛欣